第二篇 去红都的道路 

一.遭白匪追逐 

“打倒吃我们肉的地主!” 

“打倒和我们血的军阀!” 

“打倒把中国出卖给日本的汉奸!” 

“欢迎一切抗日军队结成统一战线!” 

“中国革命万岁!” 

“中国红军万岁!”我就是在这些用醒目的黑字写的、多少有些

令人不安的标语下面度过我在红区的第一夜的。 

但是,这不是在安塞,也不是在任何红军战士的保护之下。因为,

不出我的所料,我们当天并没有到达安塞,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

才走到一个坐落在河湾上的小村庄,四周都是阴森森地俯瞰着的山峦。

有好几排石板屋顶的房子从溪口升起,标语就写在这些房子的土坯墙

上。五六十个农民和目不转睛的儿童,涌出来迎接我们这个只有一匹

驴子的旅队。 

我的那位贫民会的年轻向导,决定把我安顿在这里。他说,他的

一头母牛最近下了仔,附近有狼,他得回去照应。安塞离这里还有十

英里路,要摸黑赶到那里是不容易的。于是他把我叫托给当地贫民会

分会主席照料。我的向导和骡夫都拒绝接受任何报酬,不管是白区的

钱,还是红区的钱。 

分会主席是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脸色黝黑开朗,身上穿着褪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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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蓝布褂子和白裤,露出一双牛革似的赤脚。他很客气地招待我。他

请我到村公所的一间屋子里去睡,派人送来热水和一碗小米粥。但是

我谢绝住在这间有臭味的黑屋子里,请他让我使用两扇拆卸下来的门

板。我把这两扇门板搁在两条板凳上,摊开毯子,就睡在露天里。这

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晴朗的夜空闪耀着北方的繁星,在我下面的一个

小瀑布流水淙淙,使人感到和平与宁静。因为长途跋涉的疲乏,我倒

头就睡着了。当我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破晓。分会主席站在我的身边,

摇摇我的肩膀。我当然吃了一惊,连忙翻身坐起,完全醒了过来。“什

么事?”我问。“你最好早一点动身,这里附近有土匪,你得赶紧到

安赛去。” 

土匪?我的话已到嘴边上,正要回答我正是来这些所谓土匪的,

这时我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的土匪,不是指红军,而是指

“白匪”。我不用他再劝说就翻身而起。我不想闹出在苏维埃中国给

白匪掳去这样的笑话。这里需要向读者作一些解释。白匪,用国民党

的名词来说就是民团,正如赤匪用苏维埃的名词来说就是游击队一样。

国民党为了要镇压农民起义,纷纷组织民团。现在在国民党在中国、

日本人在“满洲国”都普遍实行保甲制度这个控制农民的古老办法,

民团就是作为保甲制度的一个有机部分进行活动的。 

保甲的字面含义就是“保证盔甲”。这个制度规定每十户农民必

须有个甲长,保证他们循规蹈矩,使当地县长满意。这是一种连保制

度,一个保甲里的任何一个人如果犯了罪,整个保甲的人都要负责任。

当初蒙古人和满洲人就是用这个办法统治中国的。用这个方法来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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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组织反叛,几乎是无往而不胜。因为保甲长几乎总是富农、地主、

开当铺或放债的,他们是最最积极的,自然不愿“担保”任何具有叛

逆倾向的佃户或债户。无人担保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一个无人担

保的人,可以用任何借口,当作“嫌疑分子”投入牢狱。 

实际上这就是说,整个农民阶级的命运是操在乡绅阶级的手中,

后者随时可以用拒绝担保的方法来毁掉一个人。保甲制度的重要作用

之一,就是征收捐税维持民团。民团是由地主和乡绅挑选、组织和指

挥的。它的主要任务是反对共产主义,帮助收租交谷,包讨欠债本息,

帮助县长勒索苛捐杂税。 

所以,每当红军占领一个地方,它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敌人

就是民团。因为除了出钱供养他们的地主外,民团没有什么基础,红

军一到,他们当然就失去了这个基础。中国的真正阶级战争,从民团

和红军游击队的斗争上,可以看得最清楚,因为这一个斗争往往就是

地主和他们以前的佃农债户之间的直接武装冲突。民团的人数有几十

万,是中国两百万左右名义上反共的军队的最重要的辅助部队。 

如今红军和国民党军队在这一条战线上虽已停战,民团对于红军

游击队的袭击还是继续不断。在西安、洛川和延安等处,我听说有许

多逃到这些城市里的地主,出钱供养或亲自领导白匪在苏维埃区活动。

他们常常利用红军主力不在的机会,作为“共产党”俘虏向地主和白

军军官邀功领赏。民团从事冒险活动,主要是为了进行报复和很快的

到手钱财,他们在红白战争中以最富于破坏性著称。无论如何,我个

人是不愿在自己的身上试验白匪的“外交政策”的。我的行李虽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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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但我觉得如果只须干掉一个孤零零的洋鬼子就可以把我的一点点

现钱、衣服和照相机据为己有的话,这些东西还是有足够的引诱力,

使他们不会放过的。 

匆匆地吞下了几口热茶和麦饼以后,我跟分会主席所派的另外一

个向导兼骡夫一同出发。我们沿着一条河床走了一个钟头,有时经过

一些窑洞组成的小村落,便有毛茸茸的狗恶狠狠地朝我吠叫,站岗的

儿童走出来查问我们的路条。接着我们走到了一个巨石围绕、自然形

成的可爱的水潭旁边,在这里我遇见了第一个红军战士。 

除了一匹身上披着绣有一颗金星的天蓝色鞍毯的白马在河边吃

草以外,只有他一个人。这个青年正在洗澡;我们走近时,他很快地

跳出来,披上天蓝色的褂子,和白布的头巾,上面有一颗红星。一枝

毛瑟枪挂在他腰际,木盒子柄上垂着一绺红缨绸带。他手按着枪,等

着我们走进,问向导我们有什么事情。后者拿出他的路条,简单地说

明了我是怎么被交给他的,那个战士好奇地看着我,等我进一步解释。 

“我是来见毛泽东的,”我说。“我知道他在安塞。我们还得走多

远?”“毛主席吗?”他慢吞吞地问。“不,他不在安塞。”接着他看

了看我们的后面,问我是不是没有别人。他弄清楚确实只有我一人之

后,态度才自然起来,他微笑着,好像有什么秘密的好玩的事情似的。

他对我说:“我正要到安塞去。我和你一块到县政府去吧。” 

他牵着马在我身边走,我自动地更详细地介绍了我自己,也问了

一些关于他的情况的问题。我弄清楚了他是在政治保卫局里工作,在

这一带边境上值班巡逻。那匹马?这是张学良少帅的“礼物”。他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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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我,最近在陕北的战争中,红军从张学良的军队方面俘获了一千多

匹马。我又进一步知道他姓姚,二十二岁,当红军已经六年了。六年!

他该有什么样的故事可以讲啊! 

我很喜欢他。他是一个外贸诚实的青年,长得很匀称,红星帽下

一头乌亮的黑发。在寂寞的山谷中遇见了他,令人安心。真的,我甚

至忘记了问他关于土匪的事情,因为我们很快就谈到红军在春天的东

征山西。我告诉他那次东征在北京所发生的影响,他也告诉我,他在

那次惊人的“抗日东征”中的个人经验,据说红军在一个月内增加了

一万五千人。 

两小时后,我们到了安塞,它位于黄河支流肤水的对岸。从地图

上看来,安塞是一个大城,实际上则很小,徒有空墙。街上阒无人迹,

到处是断垣残壁。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时劫掠和破坏的证据。但再

仔细一看,并没有放火的痕迹,很明显这些废墟年代久远,不可能是

红军造成的。姚解释说:“十年前安塞给大水完全冲毁,全城都泡在

水里了。”安塞的居民没有再把原来的城厢建筑起来,他们如今都住

在城外不远石崖上蜂巢似的窑洞里。我们到了以后才发现,驻扎在那

里的红军一个支队,已经派去追击白匪,县苏维埃的委员都一到附近

的一个小村庄百家坪去向省里的一位委员报告工作。姚自告奋勇,护

送我去百家坪,我们在黄昏时候到达。 

我在苏区境内已经有一天半了,可是还没有看见一点战时紧张的

迹象,只遇到过一个红军战士,所看见的老百姓,似乎毫不例外地都

在从容不迫地从事田间劳动。不过,我是不会给外表所欺骗的。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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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在一九三二年的中日淞战争中,中国农民就在炮火交加之中也毫

不在乎地继续种他们的田。所以,当我们转一个弯刚要走进百家坪,

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呐喊声时,我不是完全没有准备的。 

我抬头向传来凶狠的呐喊声的地方看去,只见大路上面山坡上有

十几个农民站在一排营房似的房子前,挥舞着长矛短枪和几支步枪,

神情非常坚决。他们要把我当作一个帝国主义者交给行刑队吗?还是

当作一个真正的访问者来欢迎?看来我这一个闯封锁线的人的命运

是立刻就要决定了。我对姚一定露出很滑稽的脸色,因为他忽然大笑

起来。他咯咯地笑着:“不怕!不怕!他们不过是几个游击队——正

在操练。这里有一个红军游击队学校。不要惊慌!” 

后来我才知道游击队的课程里,有这中国古代战争厮杀呐喊的演

习,就好像在《水浒传》中所描写的封建时代比武的那样。在无意中

作了这种战术的对象,亲自尝到了脊梁凉了半截的滋味以后,我可以

证明这用来恫吓敌人还是非常有效的。游击队喜欢夜间出动,在天黑

突袭时发出这种叫喊一定是很怕人的。姚在百家坪介绍给我一个苏维

埃工作人员。我刚刚坐下,准备和他开始谈话,忽然一个束着军官皮

带的青年指挥员骑了一批汗流浃背的马急驰而到,跨下马背。他好奇

地端详着我。我从他的口中才知道我自己这段冒险经历的详细情形。 

新来的这个人姓卞,他是安塞赤卫队队长。他说,他刚和一百多

个民团打了一场遭遇战回来。原来有一个农民的儿童——一个少年先

锋队员——跑了好几里路,筋疲力尽到了安塞,来报告民团已经侵犯

县境。据他报告,民团的头子是一个真正的白匪!——一个洋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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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我自己!卞接下去说:“我马上领了一对骑兵,上山抄了近路,

一小时后,我们就看见了白匪。他们都跟随着你”——他一指我——

“离你只有两里地。可是我们在一个山谷中把他们包围起来,进行袭

击,俘获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他们的头子和几匹马。其余的人都向

边境逃去。”他简单地报告完毕后,他的几个部下鱼贯走进院子,牵

着几匹俘获的马。 

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真的把我当作带领那些民团的头子。我刚从

白党——他们如果在无人地带捉住了我,一定会叫我是赤党——那里

逃身出来,仅仅是为了要给赤党抓住叫我是白党吗? 

但是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清瘦的青年军官,他长着一脸黑色大胡

子。他走上前来,用温和文雅的口气向我招呼:“哈啰,你想找什么

人吗?”他是用英语讲的! 

我马上就知道了他就是周恩来,那个“鼎鼎大名的”红军指挥员,

他曾经是个教会学校的高材生。这时如何接待我的问题终于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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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造反者 

我和周恩来谈了几分钟,向他说明了我的身份以后,他就替我安

排在百家坪过夜,叫我在第二天早晨到他设在附近的一个村庄里的司

令部去。 

我坐下来和驻扎在这里的交通处的一部分人员一起吃饭,见到了

十几个宿在百家坪的青年。他们有些人是游击队学校的教员,一个是

无线电报务员,有几个是红军军官。我们吃的有炖鸡、不发酵的保麸

馒头、白菜、小米和我放量大吃的马铃薯。可是像平常一样,除了热

开水之外,没有别的喝的,而开水又烫得不能进口。因此我口渴得要

命。 

饭是由两个态度冷淡的孩子侍候的,确切地说是由他们端来的,

他们穿着大了好几号的制服,戴着红军八角帽,帽舌很长,不断掉下

来遮住他们的眼睛。他们最初不高兴地看着我,可是在几分钟后,我

就想法惹起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友善的微笑。这使我胆子大了一些,他

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就招呼他:“喂,给我们拿点冷水来。”那个孩子

压根儿不理我。几分钟后,我又招呼另外一个孩子,结果也是一样。 

这时我发现戴着厚玻璃近视眼镜的交通处长李克农在笑我。他扯

扯我的袖子,对我说:“你可以叫他‘小鬼’,或者可以叫他‘同志’,

可是,你不能叫他‘喂’。这里什么人都是同志。这些孩子是少年先

锋队员,他们是革命者,所以自愿到这里来帮忙。他们不是佣仆。他

们是未来的红军战士。”正好这个时候,冷水来了。“谢谢你——同志!”

我道歉说。那个少年先锋队员大胆地看着我。“不要紧,”他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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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为了这样一件事情感谢一个同志!” 

我想,这些孩子真了不起。我从来没有在中国儿童中间看到过这

样高度的个人自尊。可是,这第一次遭遇不过是少年先锋队以后要使

我感到意外的一系列事情的开端而已,因为我深入苏区以后,我就会

在这些脸颊红彤彤的“红小鬼”——情绪愉快、精神饱满、而且忠心

耿耿——的身上发现一种令人惊异的青年运动所表现得生气勃勃精

神。 

第二天早晨护送我到周恩来的司令部去的,就是列宁儿童团的一

个团员。司令部原来是一个不怕轰炸的小屋,四面围着许多同样的小

屋,农民都若无其事地住在那里,尽管他们是处在战区中间,而且他

们中间还有个东路红军司令。我心里不由得想,红军能够这样不惹人

注目地开进一个地方,是不是红军受到农民欢迎的原因?附近驻扎一

些军队似乎一点也没有破坏农村的宁静。 

蒋介石悬赏八万元要周恩来的首级,可是在周恩来的司令部门前,

只有一个哨兵。我到了屋子里以后看到里面很干净,陈设非常简单。

土炕上挂的一顶蚊帐,是唯一可以看到的奢侈品。炕头放着两只铁制

的文件箱,一张木制的小炕桌当作办公桌。哨兵向他报告我的到来的

时候,周恩来正伏案在看电报。 

“我接到报告,说你是一个可靠的新闻记者,对中国人民是友好

的,并且说可以信任你会如实报道,”周恩来说。“我们知道这一些就

够了。你不是共产主义者,这对于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任何一个新闻

记者要来苏区访问,我们都欢迎。不许新闻记者到苏区来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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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是国民党。你见到什么,都可以报道,我们要给你一切帮助来考

察苏区。” 

给我这样自由活动的诚意,我是有一点惊奇和怀疑的。我原来以

为即使允许我到苏区去旅行,对于拍照、搜集材料或访问谈话等总会

对我加以一定的限制的。他的话听起来太理想了;总归有什么地方会

出毛病的…… 

关于我的“报告”,显然来自共产党在西安的秘密总部。共产党

同中国的所有重要城市,包括上海、汉口、南京、天津等处,都有无

线电的交通。他们在白区城市内的无线电台虽然经常被破获,国民党

要想长期切断他们与红区的通讯联系,却从来没有成功过。据周恩来

告诉我,自从红军用白军那里缴获的设备成立了无线电通讯部门之后,

他们的密码从来没有给国民党破译过。 

周恩来的无线电台设在离开他的司令部不远。他靠了这个电台和

苏区里所有各个重要的地方,各个战线都保持联系。他甚至和总司令

朱德直接通讯,那时朱德的部队驻扎在西南数百英里外的川藏边境。

在西北的苏区临时首都保安有一个无线电学校,大约有九十个学生正

在那里受无线电工程的训练。他们每天收听南京、上海和东京的广播,

把新闻供给苏区的报纸。 

周恩来盘腿坐在小炕桌前,把无线电报推开一边——据他说,其

中大多数是对面山西省黄河沿岸红军东线各地驻军的报告。他动手替

我起草一个旅程。写完以后,他交给我一张纸,开列着为时共需九十

二天的旅程中的各个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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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个人的建议,”他说,“但是你是否愿意遵照,那完全是

你自己的事情。我认为,你会觉得这次旅行时非常有趣的。” 

但需要九十二天!而且几乎一半的日子要花在路上。那里究竟有

什么可以看呢?难道红区有这样辽阔吗?我嘴里没有作声,但是心里

对这旅程是有保留的。可是,实际结果是,我花的时间比他所建议的

还长得多,随后我还舍不得离开,因为我看到的太少了。 

周恩来答应让我骑马到保安去,有三天的路程,并且给我安排好

第二天早晨就动身,因为我可以跟着回到临时首都去的一部分通讯部

队同行。我听说毛泽东和苏区其他干部都在那里,周恩来同意打一个

电报给他们,告诉他们我就要来到。 

我一边和周恩来谈话,一边深感兴趣地观察着他,因为在中国,

像其他许多红军领袖一样,他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个子清瘦,中

等身材,骨骼小而结实,尽管胡子又长又黑,外表上仍不脱孩子气,

又大又深的眼睛富于热情。他确乎有一种吸引力,似乎是羞怯、个人

的魅力和领袖的自信的奇怪混合的产物。他讲英语有点迟缓,但相当

准确。他对我说已有五年不讲英语了,这使我感到惊讶。 

我从周恩来的一位以前的同学那里,从外国人称为中国“国民革

命”的一九二五到二七年的大革命时代中与他共事的国民党人士那里,

了解到一些关于周恩来的情况。但是从周恩来自己身上,我后来还了

解到更多的情况。他使我感到兴趣,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他显然是

中国人中间最罕见的一种人,一个行动同知识和信仰完全一致的纯粹

知识分子。他是一个书生出身的造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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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是一个大官僚家庭的儿子,祖父曾任清朝大官,父亲是个

杰出的教书先生,母亲不同凡俗(是个博览群书的妇女,甚至真的喜

爱现代文学!),他本人似乎注定要做个读书人的,因为他从很小的时

候起就表现出有突出的文学天赋。但是,像他同辈的许多其他人一样,

他在民族觉醒的时期里受的教育,使他的兴趣从文学转移到别的方面

去了。第一次革命(一九一一年)以后,中国的单纯的新文化运动开

始有了比较严重的产物萌芽,这是周恩来便被卷到了社会革命运动中

去,这个运动将使中国受到触及灵魂深处的震动。 

他先在南开中学,后在南开大学学会了英语,受到了“开明的”

教育,南开大学是天津得到美国教会支持的一所大学。他在班上成绩

优异,在南开的三年都靠奖学金维持。接着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要求”,

袁世凯企图恢复帝制,全国爆发起义,产生了争取民主和社会改革的

运动,最后是一九一九年的学生运动。周恩来作为学生领袖,遭到逮

捕,在天津关了一年监牢。 

周恩来获释后去了法国。他在战后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下,在巴

黎帮助组织中国共产党,成了同时在中国成立的这个组织的创建人。

他在巴黎学习了两年,到英国去了几个月,又回到法国,接着又到德

国学习了一年。他在一九二四年回国,已是个著名的革命组织者,回

国后立即在广州与孙逸仙汇合,后者当时与中国共产党和苏俄合作,

准备发动国民革命。 

周恩来二十六岁就成了广州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领袖人物,被任命

为著名和黄埔军校秘书,做了布留赫尔将军的亲信,布留赫尔将军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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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是黄埔军校的第一号俄国顾问,现在是苏联远东红军司令。对当时

担任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来说,这个年轻的共产党员是个克星。但是

蒋介石还是不得不任命他为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那是因为周恩来在

激进的学员中间影响很大。 

一九二五、二六、二七年进行了北伐,由蒋介石任总司令,这是

国民党和共产党联合推选的。周恩来奉命去上海准备起义,协助国民

军攻占上海。周恩来当时是个年方二十八岁的青年,并未受过正规的

军事训练,在工人阶级中间也很少活动经验(他是个大资产阶级家庭

的子堤,同工人阶级素无接触),更没有什么手册指导他怎样发动起

义,没有什么人给他出主意(主要的俄国顾问都留在蒋介石那里),

因此他到上海的时候唯一的武装是他的革命决心和坚定的马克思主

义理论知识。 

共产党在三个月之内组织了六十万名工人,可以举行一次总罢工。

总罢工的号召得到了一致的响应,这对外国帝国主义在中国这个最大

堡垒里过惯太平日子的居民却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但是起义没有能够

实现。工人们没有武装和训练,不知道如何“占领城市”。他们得通

过经验体会到需要有工人武装核心的必要性。军阀为他们提供了这个

经验。 

北洋老军阀低估了第一次罢工和接着第二次罢工的意义,只砍了

几个脑袋,却没有制止工人运动。周恩来和一些著名的上海工人领袖

赵世炎、顾顺章、罗亦农终于组织了五万名工人纠察队,在法租界弄

到地方给二千名干部进行秘密军事训练,把毛瑟枪偷运到市里,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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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三百名枪手,这是上海工人所有的唯一武装力量。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共产党下令举行总罢工,使上海全部

工厂都停闭,又把六十万名工人派到革命的路障后面去,这是他们一

辈子中第一次被组织起来,而且有战斗意志。他们先占领了警察局,

又占领了兵工厂,接着占领了警备司令部,最后取得了胜利。有五万

名工人武装起来了,编成六营革命军,“人民政府”宣告成立。 

这是中国现代史上最有声有色的一次政变。 

这样,当蒋介石几天以后到达上海近郊时,发现他已不战而胜,

可以进入南市①,从获胜的工人军手里接受政权。这样,在一个月以

后,蒋介石发动他自己的右派政变,开始杀害激进分子时,他的黑名

单上名列第一的就是这个把胜利送给他的危险青年,因为这位总司令

明白,这个青年也可能把胜利从他手中夺走。这样就开始了周恩来作

为国民党手中的逃犯和第三次革命——在中国举起红旗的那次革命

——领导人的生涯。 

赵世炎、顾顺章、罗亦农、陈延年(现为南京监禁的中国共产党

创建人陈独秀的儿子)和周恩来在上海起义中的亲密合作者有好几十

人被捕处决。据估计“上海大屠杀”人数达五千。[文中是斯诺的原

文,当然用的都是当时的时态,用词是否不当,读者自己评判——

ZRED]。 

这个造反者先逃到武汉,又到南昌,参加组织著名的八一起义,

这是中国红军的历史性开端。接着他去了汕头,那里的红色工人已经

占领了华南这个大海港,在周恩来领导下守了十日,抵御外国炮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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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军阀部队的进攻。后来他又去了广州,组织著名的广州公社。 

广州公社失败后,周恩来只得转入地下活动——一直到一九三一

年,他终于“闯破封锁”,到了江西和福建的苏区。他在那里担任红

军总司令朱德的政委,后来任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在我见到他时

他仍担任这一职务。他在南方进行了多年的艰苦斗争,用步枪、机枪、

铁锹对付轰炸机、坦克、装甲车,对付作为敌人后援的大城市全部财

力,这一英勇的努力是为了要保住小小的苏维埃共和国,它没有海港,

甚至没有盐吃,不得不用铁的意志来代替;后来他又身罹重病,九死

一生,终于长征到了西北的红色新根据地。 

背弃古代中国的基本哲学,中庸和面子哲学;无可比拟的吃苦耐

劳的能力;无私地忠于一种思想和从不承认失败的不屈不挠精神——

这一切似乎都包含在这个红军的故事和参加创建红军的一个人的故

事中。我暗自想,周恩来一定是个狂热分子,因此我想寻找这必有的

神色。但是如果说有这种神色的话,我却没有发觉出来。他谈吐缓慢

安详,深思熟虑。 

因此,周恩来给我的印象是,他头脑冷静,善于分析推理,讲究

实际经验。他态度温和地说出来的话,同国民党宣传九年来污蔑共产

党人是什么“无知土匪”、“强盗”和其他爱用的骂人的话,形成了奇

特的对照。 

不知怎么,当他陪着我走过安静的乡间田埂,穿过芝麻田、成熟

的小麦田、沉甸甸地垂着穗的玉米田,回到百家坪去时,他似乎是一

点也不像一般所描绘得赤匪。相反,他倒显得真的很轻松愉快,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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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对生命的热爱,就像神气活现地仿佛一个大人似的跟在他旁边走的

“红小鬼”一样,他的胳膊爱护地搭在那个“红小鬼”的肩上。他似

乎很像在南开大学时期演戏时饰演女角的那个青年——因为在那个

时候,周恩来面目英俊,身材苗条,像个姑娘。 

①外国租界当然没有遭到攻打,国民党只占领了上海的中国人管辖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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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贺龙二三事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我就同一队大约四十名青年一起出发,他们

是属于通讯部队的,正要护送一批物资到保安去。 

我发现只有我自己、外交部的一个人员傅锦魁和一个红军指挥员

李长林有坐骑。也许这话说得并不完全确切:傅锦魁(译音)在一头

壮实的、但是负担已经过重的骡子背上挤了一个栖身的地方;李长林

骑的一头驴子,负担同样过重;我像腾云驾雾似的跨在仅有的一匹马

上,它是不是真的在我跨下,有时我也没有多大把握。 

我的这头牲口的弓背像一弯新月,迈步像骆驼一样缓慢,瘦腿软

弱发抖,随时可能倒下不起,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们顺着河床爬到河

边悬崖上的羊肠小道时,它使我特别担心。要是我在它的瘦骨嶙峋的

背上稍微挪动一下重心,我们俩就会一起掉向下面岩石嶙峋的峡谷中

去。 

李长林高高地跨在他的一堆行李上,看到我的狼狈相,不禁大笑。

“你坐的马鞍倒不错,通知,不过马鞍下面是什么东西?” 

我没有抱怨的份儿,因为毕竟我算老几,能够骑马;但是对他的

玩笑,我禁不住说道:“请你告诉我,李长林,你们怎么能够起着这

种瘦狗去打仗呢?你们的红军骑兵就是这样的吗?” 

“不是!你会看到的!你的牲口‘坏啦’?就是因为我们把这种

牲口留在后方,我们的骑兵在前线才不可战胜!要是有一匹马又壮又

能跑,就是毛泽东也不能把它留下不送前线!我们在后方只用快死的

老狗。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枪炮、粮食、农服、马匹、骡子、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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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最好的都送去给我们的红军战士!如果你要马,同志,请到前

线去!” 

我决定一有可能就按他的劝告去办。“但是,李长林,你自己怎

么不在前线呢?你也‘坏啦’?”“我,‘坏啦’?决不是!但是前线

少一个好人比少一匹好马好办!” 

真的,指挥员李长林看来是个好人,好布尔什维克,而且还是说

故事的好手。他当红军已有十年了,曾经参加过一九二七年的著名的

南昌起义,从那时候起,共产主义在中国成了一支独立的力量。我在

李指挥员旁边,一起在陕西的山沟沟里爬上爬下,有时骑着马,有时

下来步行,喘着气,忍着渴,一边就听着他讲一个接着一个的趣闻轶

事,有时在再三要求和追问之下,他甚至也赏面子说一说自己。 

他还是个年轻人,大约三十一、二岁,但是随着他慢慢地讲开了

他的经历,你可能以为他死去活来已有十多次了。我在他身上开始发

现一种后来我在这样奇怪地铁一般团结的中国革命家身上一再碰到

的特有品质。有某种东西使得个人的痛苦或胜利成了大家集体的负担

或喜悦,有某种力量消除了个人的差别,使他们真正忘记了自己的存

在,但是却又发现存在于他们与别人共自由同患难之中。 

可是,如果你了解中国,你就认为这在中国是不可能的!然而这

是事实,我以后再解释为什么有这样的情况。 

李长林是湖南人,大革命开始时还是个中学生。他加入了国民党,

一直留在党内,到二七年政变后才加入共产党。他在香港在邓发领导

下做过一段时期的工会组织者,后来到江西苏区,成为游击队领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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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九二五年时曾奉国民党之命同一个宣传队去做一项很重要的

工作,那就是去见“土匪头子”贺龙,贺龙现在在国民党报纸上被称

为“劣迹昭著”的贺龙,但当时却是个极力要争取的领袖人物。李长

林奉命同他的宣传队去把贺龙争取过来,参加国民党的国民革命。 

“即使在那个时候,贺龙的部下也不是土匪,”有一天,我们坐

在一条清凉的溪流旁边几棵树下休息时,李对我说。“他的父亲是哥

老会①的一个领袖,他的名望传给了贺龙,因此贺龙在年轻时就闻名

湖南全省。湖南人都传说他年轻时的许多英勇故事。他的父亲是清朝

一个武官,一天别的武官请他去赴宴。他把儿子贺龙带去。做爸爸的

吹嘘自己儿子如何勇敢无畏,有个客人想试他一下,在桌子底下开了

一枪。他们说贺龙面不改色,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我们见到他时,他已在省军中任职。他当时控制的地区是云南

运鸦片烟到汉口去的必经之道,他就靠抽烟税为生,不抢老百姓。他

的部下也不像许多军阀的军队那样强奸民女、大吃大喝,他也不让他

们抽大烟。他们都把枪擦得亮亮的。但是当时习惯用大烟敬客。贺龙

本人不抽大烟,但我们到时他把烟具和大烟送上炕来,我们就在烟炕

上谈革命。我们的宣传队长是周逸群,他是个共产党员,同贺龙有些

亲戚关系。我们同他谈了三个星期。贺龙除了在军事方面以外,没有

受过多少教育,但是他并不是个无知的人。他很快懂得革命的意义,

但是他经过了慎重的考虑,同他的部下商量,最后才同意加入国民党。 

“我们在他的军队里办了一个党的训练班,由周逸群主持,周后

来牺牲了。虽然这是一个国民党的训练班,但是大多数教员都是共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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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员。入学的学员很多,后来都成了政治领导人。除了贺龙的部队以

外,这个学校也为第三师培养政治委员,第三师归袁祖铭统率,他当

时是左路军军长,后来被唐生智的特务暗杀,第三师就交给贺龙指挥。

他的部队这样扩充后就称为第二十军,成为国民党左派将领张发奎的

第四集团军的一部分。” 

李长林说,贺龙到一九二七年南昌八一起义后才参加共产党。在

这以前不久,他还效忠于汪精卫的武汉(国民党)政府。但是唐生智、

何键等镇压打倒地主的运动,开始著名的“农民大屠杀”,国民党军

阀不仅处决共产党人,而且处决大批农会领袖、工人、学生,这是贺

龙才毅然投向共产党。他出身于贫苦的农民家庭,完全同情穷人,这

种屠杀激起他的愤怒。 

何键现在担任南京方面的湖南省主席,据李长林说,他是“反革

命将领中最残暴野蛮的一个。他杀了不知有多少人——肯定有好几万。

我知道在我自己的家乡湖南省浏阳县,在一九二七年四月到六月之间

他就杀了二万多农民、学生、工人。我当时就在那里,所以知道。据

说他在自己的家乡醴陵县杀了一万五千。”我心里想,不知道李长林

自己是怎么逃脱的,于是我就问他。他脱了他的蓝布上衣——里面没

有穿别的——指着一条长长的疤痕。“你瞧,我并没有完全逃脱,”他

笑道。 

“南昌起义后贺龙怎样了?”“他的部队失败后,他和朱德转移

到山头。他们又吃了败仗。他的残部去了内地,但是贺龙却逃到香港。

后来他又偷偷地去了上海,从那里化了装回湖南。传说贺龙用一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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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在湖南建立了一个苏区。那是早在一九二八年。贺龙躲在一个村子

里,同哥老会的兄弟们策划起义,这是有几个国民党收税的来了。他

就率领村里的几个人袭击收税的,用他自己的一把刀宰了他们,解除

了他们的卫队的武装。从这一事件中,他缴获了足够的手枪和步枪来

武装他的第一支农民军。” 

贺龙在哥老会中的名声遍及全中国。红军说,他可以手无寸铁地

到全国任何哪个村子里去,向哥老会说出自己的身份后,组织起一支

部队来。哥老会的规矩和黑话很难掌握,但是贺龙的“辈分”最高,

因此据说曾经不止一次把一个地方的哥老会全部兄弟收编进红军。他

的口才很好,在国民党中是有名的。李说他说起话来能“叫死人活过

来打仗”。 

贺龙的红二方面军在一九三五年最后从湖南苏区撤出时,据说有

步枪四万多支。这支红军在他自己的去西北的长征路上所经受的艰难

困苦较之江西红军主力甚至更大。在雪山上死去的有成千上万,又有

成千上万的饿死或被南京方面炸死。但是由于贺龙的个人感召力和他

在中国农村的影响,据李说,他的许多部下宁可与他一起在路上死去,

也不愿意离去,在长征路上有成千上万的穷人参加,填补缺额。最后

他率众约二万人——大多数赤着脚,处于半饥饿和筋疲力尽状态——

到达西藏东部,与朱德会师。经过几个月的休整,他的部队现在又在

行军路上,向甘肃进发,预期在几个星期之内就可以到达。 

“贺龙的外表怎么样?”我问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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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大个子,像只老虎一样强壮有力。他已年过半百,但仍

很健康。他不知疲倦。他们说他在长征路上背着许多受伤的部下行军。

即使他还在当国民党的将领时,他生活也跟他的部下一样简单。他不

计较个人财物——除了马匹。他喜欢马。有一次他有一匹非常喜欢的

马,这匹马给敌军俘获了。贺龙又去打仗夺回来。结果真的夺了回来!

虽然贺龙性格很急躁,但是他很谦虚。他参加共产党后,一直忠于党,

从来没有违反过党的纪律。他总希望别人提出批评,留心听取意见。

他的妹妹很像他,个子高大,是个大脚女人。她领导红军作战——还

亲自背伤员。贺龙的妻子也是如此。” 

贺龙对有钱人的仇视,在中国是到处流传的——这似乎主要要回

溯到他的红色游击队刚刚开始组成的年代,当时湖南苏区还没有处在

共产党的全面控制之下。在何键“农民大屠杀”时期许多农民有亲友

遭到牺牲,或者反动派在何键统治下夺回权力后,本人遭到地主的殴

打和压迫,都抱着深仇大恨来投奔贺龙。据说,如果贺龙还在二百里

外的地方,地主士绅都要闻风逃跑,哪怕有南京军队重兵驻守的地方

也是如此,因为他以行军神出鬼没著称。 

有一次贺龙带到了一个名叫波斯哈德瑞士传教士,军事法庭因他

从事所谓间谍活动——大概不过是把红军动向的情报传给国民党当

局,许多传教士都是这样做的——“判处”他监禁十八个月。贺龙开

始长征时,波斯哈德牧师的徒刑还没有满期,因此奉命跟着军队走,

最后刑期满了以后才在途中释放,给旅费前往云南府。使得大多数人

感到意外的是,波斯哈德牧师对贺龙并没有讲什么坏话。相反,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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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过,“如果农民都知道共产党是怎样的,没有人会逃走。”① 

当时正好中午要歇脚,我们决定到清凉宜人的溪水中洗个澡。我

们下了水,躺在溪底一块长长的平石上,浅浅的凉水在我们身上潺潺

流过。有几个农民过去,赶着一大群绵羊;头顶上蔚蓝色的天空晴朗

无云。四周一片宁静、幽美,几百年来都是这样的,这种奇怪的晌午

时分,只使人感到宁静、幽美和满足。 

我忽然问李长林结过婚没有。“我结过婚了,”他慢慢地说。“我

的妻子在南方被国民党杀死了。” 

我开始有一点点懂得中国共产党人为什么这样长期地、这样毫不

妥协地、这样不像中国人地进行战斗。我以后在路上还要从其他红军

旅伴那里了解到更多这方面的情况。 

①由约瑟夫·F·洛克转述给斯诺听的,他在波斯哈德到达云南

府时曾与他谈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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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红军旅伴 

陕北是我在中国见到的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即使包括云南西部在

内也是如此。那里并不真正缺少土地,而是在许多地方严重缺少真正

的土地——至少缺少真正的耕地。在陕西,一个农民有地可以多达一

百亩①,可是仍一贫如洗。在这一带,至少要有几百亩地才称得上是

一个地主,甚至按中国的标准来说,他也称不上富有,除非他的土地

是在那些有限的肥沃的河谷里,可以种大米和其他有价值的作物。 

陕西的农田可以说是倾斜的,有许多也可以说是滑溜溜的,因为

经常发生山崩。农田大部分是地缝和小溪之间的条状小块。在许多地

方,土地看来是够肥沃的,但是所种作物受到很陡的斜坡的严格限制,

无论从数和质上来说都是这样。很少有真正的山脉,只有无穷无尽的

断山孤丘,连绵不断,好像詹姆斯·乔伊斯②的长句,甚至更加乏味。

然而其效果却常常像毕加索③一样触目,随着日光的转移,这些山丘

的角度陡峭的阴影和颜色起着奇异的变化,到黄昏时分,紫色的山颠

连成一片壮丽的海洋,深色的天鹅绒般的褶层从上而下,好像满族的

百褶裙,一直到看去似乎深不及底的沟壑中。 

第一天以后,我很少骑马,倒不是可怜那匹奄奄待毙的老马,而

是因为大家都在走路。李长林是这一队战士中最年长的,其他都是十

几岁的少年,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有一个绰号叫“老狗”,我同他一

起走时问他为什么参加红军。 

他是个南方人,在福建苏区参加红军六千英里长征,一路走过来

的。外国军事专家都拒绝相信长征是可能的事。但是这里却有这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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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年方十七,实际看上去像十四岁。他作了这次长征,并不把它当

作一回事。他说,如果红军要再长征二万五千里,他就准备再走二万

五千里。 

同他一起的一个孩子外号叫老表,他也是从差不多那么远的地方

江西走过来的。老表十六岁。他们喜欢红军吗?我问他们。他们真的

感到有些奇怪地看看我。他们两人显然都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人不喜

欢红军的。“红军教我读书写字,”老狗说。“现在我已经能够操纵无

线电,用步枪瞄准。红军帮助穷人。”“就这么一些?”“红军对待我

们很好,我们从来没挨过打,”老表说。“这里大家都一样。不像在白

区里,穷人是地主和国民党的奴隶。这里大家打仗是为了帮助穷人,

救中国。红军打地主和白匪,红军是抗日的。这样的军队为什么有人

会不喜欢呢?” 

有一个农村少年是在四川参加红军的,我问他为什么参加。他告

诉我说,他的父母是贫农,只有四亩田(不到一英亩),不够养活他

和两个姊妹。他说,红军到他村子来时,全体农民都欢迎他们,给他

们喝热茶,做糖给他们吃。红军剧团演了戏。大家很快活。只有地主

逃跑了。分配土地后,他的父母也分到了地。因此他参加穷人的军队

时,他们并不难过,反而很高兴。 

另一个少年大约十九岁,在湖南当过铁匠学徒,外号叫“铁老虎”。

红军到他县里时,他放下风箱、锅盘,不再当学徒了,只穿了一双草

鞋、一条裤子就赶紧去参军。为什么?因为他要同那些不让学徒吃饱

的师傅打仗,同剥削他的父母的地主打仗。他是为革命打仗,革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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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穷人。红军对人民很好,不抢不打,不像白军。他拉起裤腿,给

我看一条长长的白色伤疤,那是战斗的纪念。 

还有一个少年是福建来的,一个是浙江来的,还有几个是江西和

四川来的,但是大多数是陕西和甘肃本地人。有的已从少年先锋队“毕

业”,虽然看上去还像孩子,却已当了几年红军了。有的参加红军是

为了打日本,有两个是为了要逃脱奴役,三个是从国民党军队中逃过

来的,但是他们大多数人参加红军是“因为红军是革命的军队,打地

主和帝国主义”。 

接着我同一个班长谈话,他是个“大”人,二十四岁。他从一九

三一年起就参加红军。那一年他父母在江西被南京的轰炸机炸死,他

的家也被炸毁了。他从田里回到家里,发现父母都已炸死,他就马上

放下耙子,同妻子告别,参加了共产党。他的一个兄弟是红军游击队,

一九三五年在江西牺牲。 

他们来历不同,但是同普通中国军队相比,是真正的“全国性”

的军队,后者一般都按省份不同分别编制的。他们的籍贯和方言不一,

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们团结,只不过是时常作为开善意的玩笑的材料。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真的吵架。事实上,我在红区旅行的全部时间

中,我没有看到红军战士打过一次架,我认为这在年轻人中间是很突

出的。 

虽然他们几乎全体都遭遇过人生的悲剧,但是他们都没有太悲伤,

也许是因为年纪太轻的缘故。在我看来,他们相当快活,也许是我所

看到过的第一批真正感到快活的中国无产者。在中国,消极的满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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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遍的现象,但是快活这种比较高一级的感情,却的确是罕见的,这

意味着对于生存有着一种自信的感觉。 

他们在路上几乎整天都唱歌,能唱的歌无穷无尽。他们唱歌没有

人指挥,都是自发的,唱得很好。只要有一个人什么时候劲儿来了,

或者想到了一个合适的歌,他就突然唱起来,指挥员和战士们就都跟

着唱。他们在夜里也唱,从农民那里学新的民歌,这是农民就拿出来

陕西琵琶。 

他们有的那点纪律,似乎都是自觉遵守的。我们走过山上得一丛

野杏树时,他们忽然四散开来去摘野杏,个个装满了口袋,总是有人

给我带回来一把。临走时他们好像一阵大风卷过一般又排列成行,赶

紧上路,把耽误了的时间补回来。但是在我们走过私人果园时,却没

有人去碰一碰里面的果子,我们在村子里吃的粮食和蔬菜也是照价付

钱的。 

就拿我所见到的来说,农民们对我的红军旅伴并无不满的流露。

有些农民似乎还十分友善,非常向着他们——这同最近分配土地和取

消苛捐杂税大概不无关系。他们很自愿地把他们的一点点吃的东西卖

给我们,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苏区的钱。我们在中午或傍晚到达一个村

子时,当地苏维埃的主席就立即给我们安排住处,指定炉灶给我们使

用。我常常见到农村妇女或她们的女儿自动给我们拉风箱生火,同红

军战士说说笑笑——对中国妇女来说,特别是对陕西妇女来说,这是

非常开通的一种现象。 

在路上的最后一天,我们在一个青翠的山谷中间的一个村子里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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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吃中饭,所有的孩子们都来看他们头一次看到的洋鬼子。我决定考

他们一下。 

“什么叫共产党员?”我问道。“共产党员是帮助红军打白匪和

国民党的人,”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开腔道。“还有呢?”“他帮助我

们打地主和资本家!”“那什么叫资本家呢?”这个问题可难住了一个

孩子,可是另外一个孩子回答说:“资本家自己不干活,却让别人给

他干活。“这个答复也许过分简单化了,不过我继续问:“这里有地主

和资本家吗?”“没有!”他们都齐声叫道。“他们都逃跑了!” 

“逃跑了?怕什么?” 

“怕我们的红军!” 

“我们的”军队,一个农村孩子说“他的”军队?显然,这不是

中国,但是,如果不是中国,又是什么国家呢?我觉得这是不可信的。

谁把这一切教给他们的呢? 

我后来看到红色中国的教科书和遇到圣诞老人徐特立时,终于知

道了是谁教给他们的。徐特立曾经担任过湖南一所师范学校的校长,

现在是苏维埃教育人民委员。 

事实上,那天下午我就要见到他,那是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旅队走

下最后的一个山坡,踏进红色中国临时首都的时候。 

①一华亩约等于六分之一英亩。②一八八二——一九四一年,著名爱尔兰小说家。③

一八八一——一九七三年,著名西班牙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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