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红色农民谈话
我到保安以西的甘肃边境和前线去的时候,一路上借宿农民的茅
屋,睡在他们的土炕上(在弄不到门板那样的奢侈品的时候),吃他
们的饭,同他们谈话。他们都是穷人,心地善良,殷勤好客。他们有
些人听说我是个“外国客人”便拒绝收我的钱。我记得一个农村小脚
老太太,自己有五、六个孩子吃饭,却坚持要把她养的五、六只鸡杀
一只招待我。
“咱们可不能让一个洋鬼子告诉外面的人说咱们红军不懂规矩,”
我听到她同我的一个同伴说。我知道她这么说并不是有意无礼。她除
了“洋鬼子”以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叫我。
我当时是同傅锦魁一起旅行,他是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由外交
部派来陪我上前线。象在后方的所有共产党一样,傅因有机会到前线
的部队里去而很高兴,把我看成是天赐给他的良机。同时,他直率地
把我看成是个帝国主义分子,对我整个旅行公开抱怀疑态度。但是,
在一切方面,他总是乐意帮忙的,因此后来没有等到旅行结束,我们
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一天夜里在陕北接近甘肃边境的一个叫周家的村子里,傅和我在
一个住了五、六户农民的院子里找到了住处。有十五个小孩不断地在
跑来跑去,其中六个孩子的父亲是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农民,他很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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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地慨然同意接待我们。他给了我们一间干净的屋子,炕上铺了一张
新毡子,给我们的牲口喂玉米和干草。他卖了一只鸡和几个鸡蛋给我
们,那只鸡只收二角钱,但是那间屋子,他坚决不收钱。他到过延安,
以前看到过外国人,但其他的男女老幼都没有见过外国人,他们现在
都怯生生地来偷偷看一眼。一个小孩子看到这副奇怪的容貌吓得哇的
大哭起来。
晚饭后,有一些农民到我们屋里来,给我烟叶,开始聊天。他们
要想知道我们美国种什么庄稼,我们有没有玉米、小米、牛马,我们
用不用羊粪作肥料。(一个农民问我们美国有没有鸡,我的房东对此
嗤之以鼻。他说,“哪儿有人就有鸡!”)我们美国有没有富人和穷人?
有没有共产党和红军?我的关于为什么有共产党却没有红军的答复,
恐怕使他们很费解。
我回答了他们好多问题以后,也问了他们一些问题。他们对红军
怎么看法?他们马上开始抱怨骑兵的马吃的过多的习惯。情况似乎是,
红军大学最近在迁移学校的校址时,曾在这个村子里暂憩几天,结果
使该村的玉米和干草储备大为减少。
“他们买东西不付钱吗?”傅锦魁问。
“付的,付的,他们付钱,问题不在这里。我们存底不多,你知
道,只有这几担玉米、小米、干草。我们只够自己吃的,也许还有一
些剩余,但是我们还要过冬呢。明年一月合作社肯卖粮食给我们吗?
我们不知道。苏区的钱能买什么?连鸦片都不能买!”
这话是个衣服破烂的老头说的,他仍留着辫子,不高兴地低垂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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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自己的皱鼻和两英尺长的竹子旱烟筒。他说话的时候,年轻
的人都笑。傅锦魁承认他们不能买到鸦片,但是他们不论要什么其他
东西都可以到合作社里去买。
“能买到吗?”我们的房东问。“我们可以买到这样的碗吗,嗳?”
他拣起我从西安带来的一只廉价的红色赛珞璐碗(我想大概是日本
货)。傅承认合作社没有红色的碗,但是说,他们有不少粮食、布匹、
煤油、蜡烛、针、火柴、盐——他们还要什么?
“我听说每人只能买六尺布;有没有这回事?”一个农民问道。
傅不清楚。他认为布有的是。他于是求助于抗日的论点。“我们
的生活同你们一样苦,”他说。“红军是在为你们,为农民工人打仗,
保护你们抵抗日本和国民党。就算你们不是总能买到你要的那么多的
布,买不到鸦片吧,但是你们也不用付税,这是不是事实?你们不欠
地主的债,不会失掉房屋土地,是不是?那么大哥,你是不是喜欢白
军,不喜欢我们?请你回答这个问题。白军收了你的庄稼付给你什么,
嗳?”
一听到这话,一切抱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意见是一致的。“当
然不,老傅,当然不!”我们的房东点头道。“如果让我们选择,我们
当然要红军。我的一个儿子就在红军里,是我自己把他送去的。谁能
说不是?”
我问他们为什么宁可要红军。
那个对合作社没有鸦片卖表示不满的老头儿在回答时说了一席
热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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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军来了怎么样?”他问道。“他们要多少多少粮食,从来不
说一句付钱的话。如果我们不给,就把我们当共产党逮起来。如果我
们给他们,就没有钱缴税。反正不论怎么样,我们都没有力量缴税。
那么怎么办呢?他们就拿我们的牲口去卖。去年,红军不在这里,白
军回来了,他们拿走了我的两头骡子,四头猪。骡子每头值三十元钱,
猪长足了值二元钱,他们给了我什么?
“啊哟,啊哟!他们说我欠了八十元的税和地租,我的牲口折价
四十元,他们还要我四十元。我到哪里去弄这笔钱?我没有别的东西
给他们偷了。他们要我卖闺女,这是真的!我们有的人只好这样!没
有牲口没有闺女的只好到保安去坐牢,许多人给冻死了……“
我问这个老头,他有多少地。
“地?”他哑着声说。“那就是我的地。”他指着一个种着玉米、
小米、蔬菜的山顶。隔着一条小溪,就在我们院子的对岸。
“那块地值多少钱?”
“这里的地不值钱,除非是河谷地,”他说。“这样的一座山,我
们花二十五元钱就能买到。值钱的是骡子、羊、猪、鸡、房子、农具。”
“那么,打比方来说,你的地值多少钱?”
他仍旧不愿说他的地值多少钱。“你花一百元就可以把我房子、
牲口、农具都买去——再算进那座山。”他最后这么估计。
“那你得缴多少税和地租呢?”
“四十元一年!”
“那是在红军来这里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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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现在我们不缴税。但是谁知道明年又怎样?红军一走,
白军就来。一年红军,一年白军。白军来了,他们叫我们红匪。红军
来了,他们逮反革命分子。”
“但是有这不同,”一个青年农民插嘴说。“如果我们的街坊说我
们没有帮助白军,红军就相信了。但是碰上白军,我们即使有一百个
好人为我们担保,而没有一个地主,仍把我们当红匪。可不是这样?”
那个老头点点头。他说上次白军来时,把山那一头的村子里一家
贫农统统杀了,为什么?因为白军问红军藏在哪里,那家子人不肯告
诉他们。“从那以后,我们全都逃了,把牲口带走。我们后来同红军
一起回来。”
“要是下次白军来了,你走吗?”
“啊哟!”一个头发很长,长得一口好牙的老头叫道。“这次我们
当然走!他们会杀死我们的!”
他开始一一说村子里的人的罪名。他们参加了贫民会,他们投票
选举乡苏维埃,他们把白军动向报告给红军,他们有两家的儿子在红
军里,另一家有两个女儿在护士学校。这不是罪名吗?他向我保证,
随便哪一个罪名就可以把他们枪决。
这时一个赤脚的十几岁少年站起来,他一心注意讨论,忘记了有
洋鬼子。“老大爷,你说这是罪名?这是爱国行为!我们为什么这样
做?难道不是因为红军是穷人的军队,为咱们的权利在打仗?”
他热烈地继续说:“咱们国家以前有过免费学校吗?红军把无线
电带来以前咱们听到过世界新闻吗?世界是怎么样的,有谁告诉过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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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你说合作社没有布,但是咱们以前有过合作社吗?还有你的地,
从前不是押给了王地主吗?我的姊姊三年前饿死了,但是自从红军来
了以后,咱们不是有足够的粮食吃吗?你这说苦,但是如果咱们年轻
人能学会识字,这就不算苦!咱们少先队学会开枪打汉奸和日本,这
就不算苦!”
凡是知道中国普通农民对日本侵略或任何其他民族问题都是无
知的(不是冷漠的)人听来,这样不断提到日本和汉奸可能觉得是不
可能的。但是我发现这种情况不断发生,不仅在共产党人的嘴里,而
且也在农民的嘴里,象这些农民那样。共产党的宣传已造成普遍的影
响,这些落后的山民相信他们马上有受到“日本矮子”奴役的危险,
而他们大多数人除了在共产党招贴和漫画中以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
人种。
那个青年一口气说完以后不响了。我看了一眼傅锦魁,看到他脸
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几个别的农民也连声称是,他们大多数人都面露
笑容。
谈话一直快到九点,早已过了上床的时间,使我感到兴趣的是,
这次谈话是在傅锦魁面前进行的,农民们似乎并不怕他是个共产党的
“官员”。他们似乎把他看成是自己人——而且,看成是一个农民的
儿子,他确实也是农民的儿子。
最后一个离开我们的是那个留着辫子和牢骚最多的老头。他走到
门旁时转过身来,再次低声向傅说。“老同志,”他央求道,“保安有
鸦片吗?现在,那里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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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后,傅厌恶地对我说。“你相信吗?那个他妈的老头是这里
的贫民会主席,但他仍要鸦片!这个村子需要加强教育工作。”
二.苏区工业
我在去前线的途上,离保安向西北方向走了几天的路程以后,停
下来在吴起镇访问了一下。吴起镇是陕西苏区的一个“工业中心”,
它之所以突出,读者不久就会知道,并不是由于在工艺学方面有什么
成就使底特律或曼彻斯特不能等闲视之,而是因为居然有它的存在。
因为在它方圆数百英里之内都是半牧区,人民住在窑洞里,完全
同几千年以前他们的祖先一模一样,许多农民仍留着辫子,盘在头上,
马、驴、骆驼是最新式的交通工具。这里用菜油点灯,蜡烛是奢侈品,
电灯闻所未闻,外国人象爱斯基摩人在非洲一样罕见。
在这个中世纪的世界里,突然看到了苏区的工厂,看到了机器在
运转,看到了一批工人在忙碌地生产红色中国的商品和农具,确实使
人感到意想不到。
我知道在江西的时候,尽管由于缺乏海港和敌人封锁造成的障碍,
切断了共产党同现代化大工业基地的联系,他们还是建立了好些繁荣
的工业。例如,他们所经营的钨矿是中国最丰富的,每年生产一百多
万磅这种珍贵的矿物,秘密地卖给陈济棠将军在广东的钨垄断企业。
在吉安的中央苏区印刷厂有八百名工人,印刷许多书籍、杂志,还有
一家“全国性”报纸——《红色中华》。
在江西还有纺纱厂、织布厂、机器车间。这些小型工业生产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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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工业制成品可供简单的需要。共产党自称一九三三年“对外出口贸
易”超过一千二百万元,其中大部分是通过南方敢于冒险的商人进行
的,他们闯破国民党封锁大获其利。但是大部分制造业是手工艺和家
庭工业,产品通过生产合作社出售。
据毛泽东说,到一九三三年九月,江西苏区共有一千四百二十三
个“产销”合作社,都是为人民所有,由人民管理的①。国联调查人
员的报告使人怀疑,共产党搞这种集体企业是成功的,哪怕是在他们
为了生存仍在打仗的时候。国民党事实上在南方有些地方模仿共产党
的办法,但至今为止所取得的结果证明,要在纯粹的自由资本主义制
度下经营这种合作社极为困难,即使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在西北,我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工业。共产党在这里遇到的
困难要比在南方大得多,因为在成立苏维埃之前,甚至连一个小规模
的机器工业都几乎完全不存在。在整个西北,在陕西、甘肃、青海、
宁夏、绥远,这些面积总和几乎与俄国除外的整个欧洲相当的省份里,
机器工业总投资额肯定大大低于——打个比方来说——福特汽车公
司某一大装配线上的一个工厂。
西安和兰州有少数几家工厂,但这两个地方主要依靠华东的大工
业中心。只有从外界引进技术和机器,西北的庞大工业潜力才有可能
得到大规模的发展。如果说这话适用于西北的这两个大城市西安和兰
州,那么共产党所占的地方是甘肃、陕西、宁夏一些更加落后的地方,
他们所面对的困难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封锁切断了苏维埃政府的机器进口和技术人员的“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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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关于后者,共产党说目前他们的来源不绝。机器和原料是更严重
的问题。为了弄几台车床、纺织机、发动机或者一点废铁,红军不惜
作战。在我访问期间,他们所有的属于机器项目的一切东西几乎都是
“缴获”的!例如,在他们一九三六年远征山西时,他们缴获了机器、
工具、原料后就用骡子一路跨山越岭运回陕西,到他们令人难以想象
的窑洞工厂里。
南方的红军到西北时激起一阵“工业繁荣”。他们带来了(经过
六千英里世界上最难通过的路线)许多车床、旋床、冲床、铸模等。
他们带来了数十台胜(勝)家缝纫机,配备了他们的被服厂。他们从
四川红色矿井里带来了金银。他们还带来了制版机和轻型印刷机。怪
不得红军尊重爱惜马骡,特别是那些把重负从南方驮来的力壮的牲口!
在我访问红色中国的时候,苏区工业都是手工业,有保安和河连
湾(甘肃)的织布厂、被服厂、制鞋厂、造纸厂,定边(在长城上)
的制毯厂,永平的煤矿,所产的煤是中国最便宜的②,还有其他几县
的毛纺厂和纺纱厂——所有这些工厂都计划生产足够的商品供红色
陕西和甘肃的四百家合作社销售。据经济人民委员毛泽民说,这个“工
业计划”的目标是要使红色中国“经济上自足”——也就是,如果南
京拒绝接受共产党提出的结成统一战线和停止内战的建议,能够有不
怕国民党封锁而维持下去的能力。
苏区国营企业中最大最重要的是宁夏边境长城上的盐池的制盐
工业和永平、延长的油井,那里生产汽油、煤油、凡士林、蜡、蜡烛
和其他副产品。盐池的盐是中国最好的,所产的盐色白如晶,产量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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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因此苏区的盐比国民党中国又便宜又多,盐在国民党中国是政府
的主要收入来源,对农民不利。红军攻占盐池以后,同意把一部分产
品给长城以北的蒙古人,废除了国民党的全部产品专卖政策,因此获
得了蒙古人的好感。
陕北的油井是中国仅有的一些油井,以前的产品卖给一家美国公
司,该公司对该地的其他油藏拥有租让权。红军占领永平后,开凿了
两口新油井,生产据说比以前永平和延长在“非匪徒”手中任何一个
时期都增长了百分之四十。这里面包括所统计的三个月内增加的“二
千担石油,二万五千担头等油,一万三千五百担二等油”③。
在清除了罂粟的地方正在努力发展植棉,共产党在安定办了一所
纺织学校,收了一百名女学生。每天上三小时文化课,五小时纺织训
练。学完三个月后就派到各地去办手工纺织厂。“预计在两年内陕北
能够生产全部所需布匹。④”
但是吴起镇是红区工厂工人最“集中”的地方,作为红军的主要
兵工厂所在地,也很重要。它位于甘肃的贸易要道,附近两个古代碉
堡的废墟说明了它以前的战略重要性。镇址是在一条湍急的河流的陡
峭河岸上,一半是“洋房”——陕西人把有四道墙、一个屋顶的建筑
都叫洋房——一半是窑洞。
我是深夜到达的,感到很累。前线部队给养委员听说我要来,骑
马出来相迎。他“把我安排”在工人列宁俱乐部里——是个墙壁刷得
很白的窑洞,在不朽的伊里奇画像的四周挂着彩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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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给我送来了热水,干净的毛巾——上面印着蒋介石新生活运
动的口号!——和肥皂。然后是一顿丰盛的晚饭,有很好的烘制的面
包。我开始觉得好过一些。我把被褥在乒乓球桌上摊开,点了一支烟。
但是,人是很难满足的动物。这一切奢侈和照顾只有使我更加想喝一
杯我最爱喝的饮料。
这时,给养委员居然从天晓得的什么地方端出褐色的浓咖啡和白
糖来!吴起镇赢得了我的欢心。
“我们五年计划的产品!”给养委员笑道。
“你是说,你们征用没收部的产品,”我纠正说。我想这一定是
来路不正的,因为它有违禁品的一切魅力。
①《红色中国:毛泽东主席……》,第 26 页。
②红区行情是一银元八百斤——约半吨。见毛泽民著《甘陕苏区的经济建设》,载《斗
争》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四日陕西保安。
③④毛泽民上引文。
三.“他们唱得太多了”
我在吴起镇呆了三天,在工厂里访问工人,“考察”他们的工作
条件,观看他们的演出,出席他们的政治集会,阅读他们的墙报、他
们的识字课本,同他们谈话——还参加了锻炼。因为我参加了在吴起
镇三个球场之一举行的篮球赛。我们临时由外交部代表傅锦魁、在政
治部工作的一个能说英语的年青大学生、一个红军医生、一个战士和
我本人组成了一个球队。兵工厂篮球队接受了我们的挑战,把我们打
得稀烂。至少在我个人身上来说是名副其实的打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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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工厂的这些工人不但能投篮也能造枪炮。我在他们这不同一般
的工厂里逗留了一天,在他们的列宁俱乐部吃了午饭。
兵工厂象红军大学一样设在山边一排大窑洞里。里面很凉快,又
通风,用斜插在墙上的烛台扦取明,主要的好处是完全不怕轰炸。我
在这里看到有一百多个工人在制造手榴弹、迫击炮弹、火药、手枪、
小炮弹和枪弹,还有少数农具。修理车间则在修复成排的步枪、机枪、
自动步枪、轻机关枪。不过兵工厂的产品粗糙,大部分用来装备游击
队,红军正规部队几乎完全是靠从敌军缴获的枪炮弹药为供应的!
兵工厂厂长何锡阳带我参观了好几个窑洞,介绍他的工人,把他
们和他本人的一些情况告诉我。他三十六岁,未婚,在日本侵华前原
来在著名的沈阳兵工厂当技术员。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以后,他去
了上海,在那里参加了共产党,后来就设法来了西北,进入红区。这
里大多数机工也都是“外地“人。其中有许多人曾在中国最大的日资
汉阳铁厂工作,少数人曾在国民党的兵工厂工作过。我见到了两个上
海机工师傅,和一个钳工能手,他们给我看了著名的英美商行如怡和
洋行、慎昌洋行、上海电力公司的很出色的介绍信。另外一个工人曾
在上海一家机器工厂当过工头。还有从天津、广州、北京来的机工,
有些还同红军一起经过长征。
我了解到兵工厂的一百十四名机工和学徒中,只有二十人结了婚。
他们的妻子同他们一起在吴起镇,有的当工人,有的当党的干部。兵
工厂的工会会员是红区技术最熟练的工人,党员百分比很大,有百分
之八十是党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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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兵工厂,吴起镇还有几家被服厂、一家鞋厂、一家袜厂、一
家制药厂、一家药房,有一个医生看门诊。他是个刚从山西医校毕业
的青年,他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在他身旁做护士。他们两人都是前一年
冬天红军东征山西时参加红军的。附近还有一所医院,有三个军医,
住的大多数是伤兵。还有一个电台,一所简陋的实验室,一个合作社
和兵站。
除了兵工厂和军服厂以外,大多数工人是十八岁到二十五岁或三
十岁的年轻妇女。有的已同上了前线的红军战士结了婚,几乎全部都
是甘肃、陕西、山西人,都剪了短发。中国苏区的一个口号是“同工
同酬”,对妇女据说没有工资上的歧视。在苏区的工人似乎比别人在
经济上都得到优待。后者包括红军指挥员,他们没有正规薪饷,只有
少额生活津贴,根据财政负担情况而有不同。
吴起镇是漂亮的刘群仙女士的总部所在地。她二十八岁,曾在无
锡和上海纱厂做过工,雷娜·普罗姆的朋友,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生,
现在是红色工会妇女部长。刘女士向我介绍了工作条件。工厂工人每
月工资十到十五元,膳宿由国家供给。工人可得免费医疗,公伤可以
得到补偿。女工怀孕生产期间有四个月假期,不扣工资,还为工人的
子女设了一个简陋的托儿所,但是他们大多数人一到学会走路就变成
野孩子了。做母亲的可以得到她们的一部分“社会保险”,那是由从
工资额中扣除百分之十加上政府同额津贴所得的一笔基金。政府并捐
助相当于工资总额的百分之二的款项供工人作文娱费用,这些基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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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工会和工人组织的工厂委员会共同管理。每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八
小时。我访问的时候,那些工厂都一天开工二十四小时,分三班倒—
—也许是中国最忙的工厂!
这一切规定似乎都很进步,当然与共产主义理想来说也许还有很
大距离。但是苏区为求生存还忙不过来,居然能实现这种情况,这一
点是的确令人感到兴趣的。至于实现的情况是多么原始,那是另外一
回事!他们有俱乐部、学校、宽敞的宿舍——这一切都是肯定的——
但是这都是在窑洞里,下面是土地,没有沐浴设备,没有电影院,没
有电灯。他们有伙食供应,但吃的是小米、蔬菜,偶尔有羊肉,没有
任何美味。他们领到苏区货币发的工资和社会保险金,这一点也没有
问题,但是能买的东西严格地限于必需品——而且也不多!
“无法忍受”!一个普通美国工人或英国工人会这样说。但是对
这些人来说并不是如此。你得把他们的生活同中国其他地方的制度儿
作一对比,才能了解为什么原因,例如,我记得上海的工厂里,小小
的男女童工一天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要干十二、三小时的活,下了班
精疲力尽地就躺倒在他们的床——机器下面铺的脏被子——上睡着
了。我也记得缫丝厂的小姑娘和棉纺厂的脸色苍白的年轻妇女——他
们同上海大多数工厂的包身工一样——实际上卖身为奴,为期四、五
年,给工厂做工,未经许可不得擅离门警森严、高墙厚壁的厂址。我
还记得一九三五年在上海的街头和河浜里收殓的二万九千具尸体,这
都是赤贫的穷人的尸体,他们无力喂养的孩子饿死的尸体和溺婴的尸
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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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吴起镇这些工人来说,不论他们的生活是多么原始简单,但至
少这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有运动、新鲜的山间空气、自由、尊严、希
望,这一切都有充分发展的余地。他们知道没有人在靠他们发财,我
觉得他们是意识到他们是在为自己和为中国做工,而且他们说他们是
革命者!因此,我了解为什么他们对每天两小时的读书写字、政治课、
剧团非常重视,为什么他们认真地参加在运动、文化、卫生、墙报、
提高效率方面举行的个人或团体的比赛,尽管奖品很可怜。所有这一
切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实际的东西,是他们以前所从来没有享受过
的东西,也是中国任何其他工厂中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对于他们面前
所打开的生活的大门,他们似乎是心满意足的。
要我这样一个中国通相信这一点是很困难的,而且我对它的最终
意义仍感到不明白。但是我不能否认我看到的证据。这里篇幅不许可
我把这种证据详细提出来,我需要把我接触到的一些工人告诉我的十
多个故事一一介绍;引用他们在墙报上的文章和批评——是刚学会文
化的人用稚气笔迹书写的,其中有不少由我在那个大学生的帮助下译
成了英文;也需要报道我参加过的政治集会,这些工人所创作和演出
的戏,以及许许多多构成一个总“印象”的小事情。
但是我在执笔写本书时正好记得这样的一件“小事情”。我在吴
起镇遇到一个电气工程师,一个名叫朱作其的很有才能但严肃认真的
共产党员。他的英语和德语都很好,是个电力专家,所写的工程教科
书在中国普遍采用。他曾在上海电力公司工作过,后来在慎昌洋行。
最近以前,他在南方担任顾问工程师,他是个很能干的人,一年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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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达一万元。但他放弃了这样的收入,丢下家庭,到陕西的这些荒山
中来,尽义务为共产党贡献他的力量。这简直是不可相信的!这个现
象的背景要追溯到他敬爱的祖父,宁波的一个著名慈善家,他临死时
对他年轻的孙儿的遗言是要“把一生贡献给提高人民大众的文化水
平。”朱作其于是断定最快的方法是共产党的方法。
朱作其这样做是有点戏剧性的,是本着一种殉道者和热心家的精
神。对他来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意味着早死,他以为别人也这么
想。我相信,当他看到周围居然嬉嬉闹闹,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他一
定感到有点意外。当我问他有什么感想时,他严肃地说,他只有一个
意见。“这些人花在唱歌的时间实在太多了!”他抱怨说。“现在不是
唱歌的时候!”
我认为这一句话概括了陕西苏区这个奇特的“工业中心”的年轻
气氛。他们即使缺乏社会主义工业的物质,却有社会主义工业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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