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学师刘芳辉,京都人。有妹许聘戴生,出阁有日矣。值北兵入境,父兄恐细弱为累,谋妆送戴家。修饰未竟,乱兵纷入,父子分窜。女为牛录俘去。从之数日,殊不少狎。夜则卧之别榻,饮食供奉甚殷。又掠一少年来,年与女相上下,仪采都雅。牛录谓之曰:“我无子,将以汝继统绪,肯否?”少年唯唯。又指女谓曰:“如肯,即以此为汝妇。”少年喜,愿从所命。牛录乃使同榻,浃洽甚乐。既而枕上各道姓氏,则少年即戴生也。
陕西某公,任盐秩,家累不从。值姜瓖之变,故里陷为盗薮,音信隔绝。后乱平,遣人探问,则百里绝烟,无处可询消息。会以复命入都,有老班役丧偶,贫不能娶,公赉数金使买妇。时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如卖牛马,遂携金就择之。自分金少,不敢问少艾。中一媪甚整洁,遂赎以归。媪坐床上,细认曰:“汝非某班役耶?”问所自知,曰:“汝从我儿服役,胡不识!”班役大骇,急告公。公视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偿之。班役以金多,不屑谋媪,见一妇年三十馀,风范超脱,因赎之。既行,妇且走且顾,曰:“汝非某班役耶?”又惊问之,曰:“汝从我夫服役,如何不识!”班役益骇,导见公。公视之,真其夫人。又悲失声。一日而母妻重聚,喜不可已。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意必公有大德,所以鬼神为之感应。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异史氏曰:炎昆之祸,玉石不分,诚然哉!若公一门,是以聚而传者也。董思白之后,仅有一孙,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责也。悲夫!
【翻译】
学师刘芳辉,是京城人。他有个妹妹许配给戴生,出嫁的日子都订下了。正赶上清兵入境,父兄恐怕战乱之时被女孩子拖累,就打算把她装扮好提早送到戴家。女孩妆饰未完,乱兵就纷纷闯入,刘氏父子分头逃窜。女孩被清军的一个当牛录的军官俘获。跟着那军官好几天,军官丝毫没有非礼之举。夜里让她睡在另外一张床上,吃的喝的供给得很丰盛。军官又抓来一个少年,年纪和女孩相仿,仪容风采,漂亮而闲雅。军官对少年说:“我没儿子,想让你传续我家香火,你肯吗?”少年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军官又指着女孩说:“如果你肯做我的儿子,就让这女孩做你媳妇。”少年很欢喜,愿意从命。军官就让他们同床共枕,两人非常融洽欢乐。之后,在枕上互道姓名,这少年就是戴生。
陕西某公,任盐政之职,因家室拖累,赴任时没带在身边。正赶上姜瓖作乱,家乡沦为贼穴,音信中断。战乱平息后,他派人回乡打听消息,方圆百里寥无人烟,根本无处探问家人讯息。正巧这时某公回京城述职,有个老差役死了妻子,穷得不能续娶,某公就赏他几两银子,让他买个老婆。这时官军凯旋,俘获的妇女不计其数,她们被插上草标在市场上像卖牛马一样被出售,老差役就带着银子来市场上挑人。他自己觉得银两不多,不敢问津少女的价钱。看到其中有一个老太太衣着非常整洁,就把她赎出来带回家。老太太坐在床上,仔细辨认之后说:“你不是某某差役吗?”差役问老太太如何认识自己,老太太说:“你跟着我儿子当差,怎么不认识!”老差役大惊失色,赶紧报告某公。某公看那老太太,果然是自己的母亲。他痛哭起来,并加倍偿还了赎金。老差役因为银子多了,不屑于再谋求老太太。他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风度超群,就把她赎出来。走在路上,妇女边走边看着他,说:“你不是某某差役吗?”老差役又一次吃惊地问她如何认识自己,她说:“你跟着我丈夫当差,怎么不认识!”老差役越发吃惊,领着她去见某公。某公一看她,真是自己的夫人。他又悲伤得失声而哭。一日之间与母亲、妻子重聚,真是喜不自禁。某公就拿出百两银子为老差役娶了个漂亮的媳妇。揣测某公必有大德,所以鬼神才为他的德行感应。可惜说故事的人忘记了他的姓名,陕西一带的人或许有能叫出他姓名的。
异史氏说:昆冈上的火灾,造成玉石俱焚的惨祸,确实如此啊!像某公一家,是因为乱后重聚而被人流传。董思白的后代,只剩一个孙子,现在也不能奉其祭祀,这也是朝官的责任呀!太可悲了!
【点评】
虽然故事记录的是战乱中百姓侥幸团圆的两则奇闻,却折射出更多人家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篇中所谓“北兵”,“大兵”,都是指代清兵,反映的是明清鼎革之际的战乱实况。其中尤以第二则中“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如卖牛马”,令人唏嘘,完全可以当做史料来读。同时代的王渔洋在《池北偶谈·谈异五》中以《一家完聚》记录了类似的故事,但在批判精神上黯然失色。大概是因为政治的原因,本篇没有被青柯亭本《聊斋志异》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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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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