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伯三十而卒,无嗣,妻亦继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子为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室不恤其子,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情绪无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归。途中遇故窗友梁生,握手殷殷,邀过其家。醉中忘其已死,从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疑而问之。答云:“新移此耳。”入而谋酒,则家酿已竭,嘱仲坐待,挈瓶往沽。
仲出立门外以俟之,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童子随之,年可八九岁,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恻然动,急委缀之。便问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惊,又问:“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门,妇人下驴入。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诺而入。顷之,一媪出窥,真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之而入,见庐落亦复整顿。因问:“兄何在?”曰:“责负未归。”问:“跨驴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解,始悟所见皆鬼。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惧。嫂温酒治具,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曰:“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而去。见有两人方捽兄地上,仲怒,奋拳直入,当者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兄手,顿足哀泣,兄亦泣。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
居无何,一少年入,年约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男子,而坟墓不扫,弟又子少而鳏,奈何?”伯亦凄恻。嫂谓伯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之,依叔肘下,眷恋不去。仲抚之,倍益酸辛,问:“汝乐从否?”答云:“乐从。”仲念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寿耳。”言间,门外有少女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便以问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也。孤而无归,寄养十年矣。”问:“已字否?”伯云:“尚未。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有动于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
仲雅不欲留,而意恋湘裙,将设法以窥兄意,遂别兄就榻。时方初春,气候犹寒,斋中夙无烟火,森然起粟。对烛冷坐,思得小饮。俄而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喜极,问谁之为,答云:“湘姨。”酒将尽,又以灰覆盆火,掷床下。仲问:“爷娘寝乎?”曰:“睡已久矣。”“汝寝何所?”曰:“与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惠而解意,益爱慕之,又以其能抚阿小,欲得之心益坚。辗转床头,终夜不寝。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烦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会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乃可为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曰:“得湘裙抚阿小,亦得。”伯但摇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犹湿,盖闻伯言时,早自试之矣。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尚为之代虑耶?”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眶而骂曰:“淫婢不羞!欲从阿叔奔去耶?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别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诺之。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类,亦信为伯遗体。仲教之读,辄遣抱一卷就日中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渐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惠,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仲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婚,中馈无人,心甚躁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欲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胾罗列,烹饪得宜。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言:“未见。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其荡也。如欲见之,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仲诺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帘动钩鸣,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仲心迷乱,不知魂之所舍。目前惟碍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仲亦从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而无可如何,愤然归室,听其所为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馀,仲病不起,始大悔,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湘裙操杖逐之,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浸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矣!”又数日,仲冥然遂死。
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道过兄所。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实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请释归,我使豚子从去,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曰:“淫婢!生为荡妇,死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久之,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妪纵女宣淫,诃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抵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之嫌,便当挞楚!”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辞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出,零涕从之。父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转身遂逝,自此不复通闻问矣。
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二十馀矣,乃析之。湘裙无所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盛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翻译】
晏仲是陕西延安人,和兄长晏伯住在一起,兄弟二人友爱和睦。晏伯三十岁时去世,没有留下后代,妻子也随后死去了。晏仲伤心地怀念兄嫂,常常想能生两个儿子的话,就让一个作为兄长的后代。但他刚生下一个儿子,妻子却又死了。晏仲担心继室不能照顾好这个儿子,便想再买一个妾。邻村有人卖使女,晏仲前往相看,但不是很满意,心里觉得很无聊,恰好又被朋友留住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了。途中遇到原来的同窗好友梁生,两人热情地握手,梁生邀请晏仲到他家做客。晏仲还在醉中,忘记梁生已经去世,就跟着他去了。一进梁生家的门,晏仲就发现这不是他原来的家,便疑惑地问他。梁生回答道:“新搬到这儿来的。”进屋后,梁生就找酒,但家中酿的酒已经喝完了,便嘱咐晏仲坐着等会儿,自己拿着瓶子去打酒。
晏仲走出来,站在门外等候,只见一位妇人骑着驴打他面前经过,后面跟着个小孩,小孩大约八九岁,面貌神情极像他的哥哥。晏仲心中怦然一动,急忙跟在他们后面。问小孩姓什么,小孩答道:“姓晏。”晏仲更加惊奇,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小孩答道:“不知道。”说着话的工夫,已经来到了小孩家门前,妇人下了驴走进门。晏仲拉着小孩的手问道:“你父亲在家吗?”小孩答应着就进了家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妇人出来探看,晏仲一看,正是他的嫂子。她也惊讶地问叔叔怎么会到这里来。晏仲非常悲痛,跟着嫂子进了屋,只见院落收拾得相当整齐。于是问道:“哥哥在什么地方?”嫂子回答说:“出去收债还没回来。”又问:“骑驴的妇人是什么人?”嫂子答道:“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已经生了两个男孩。大的叫阿大,去集市上还没有回来,你见到这个是阿小。”晏仲坐了好一会儿,酒也慢慢地醒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见到的原来都是鬼。不过因为兄弟感情深厚,心中倒也不害怕。嫂子温上酒,摆好餐具,晏仲急于见到哥哥,便催促阿小去找。过了好久,阿小哭着跑回来说:“李家欠债不还,反而和爸爸闹将起来。”晏仲一听,便和阿小飞奔前去。只见有两个人正把哥哥推倒在地,晏仲大怒,握着拳头直扑上前,来阻挡的人都被他打翻在地。晏仲急忙救起哥哥,那些坏人都已跑了。他追上去捉住一个,痛打了一顿才罢手。晏仲拉住哥哥的手,跺着脚伤心地哭泣,哥哥也流下了眼泪。他们回到家里,全家都上前慰问,于是准备好酒食,兄弟饮酒相庆。
过了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晏伯叫他阿大,让他拜见叔叔。晏仲扶起阿大,哭着对哥哥说:“大哥在地下有两个男孩,但地上的坟墓却无人打扫;弟弟的孩子还小,而且我现在还是一个人,怎么办呢?”晏伯听了,也觉得凄凉。嫂子对晏伯说:“让阿小跟叔叔去吧,也算是个办法。”阿小听了,便依附在叔叔的肘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晏仲抚摸着阿小,心中更加觉得辛酸,问道:“你愿意跟我去吗?”阿小答道:“愿意去。”晏仲想虽然阿小是鬼不是人,毕竟是哥哥的儿子,有总比没有好,想到这里,也就开心起来。晏伯说:“可以跟着去,但是不可娇惯,要吃些血肉的食物,而且让他在中午太阳下曝晒,过了中午才可以停止。他现在六七岁,经过春天和夏天,骨肉可以重新长出来,日后也可以娶妻生子,只怕不会长寿。”他们正说着话,门外有个少女在偷听,看上去文静温柔。晏仲疑心是哥哥的女儿,便向哥哥打听,哥哥说:“这个女孩叫湘裙,是我妾的妹妹。单身一人,无家可归,寄养在这里十年了。”晏仲问:“已经订亲了吗?”哥哥答道:“还没有。最近跟媒人商量嫁给东村的田家。”那女孩在窗外小声地说:“我才不嫁给田家的放牛娃呢。”晏仲听了,很有点儿动心,但不便开口明说。过了一会儿,晏伯起身,在书房中安好床铺,留弟弟过夜。
晏仲并不愿意留下来,但心中恋着湘裙,打算设法窥探一下哥哥的意思,便向哥哥告辞上床睡觉。这时正值初春时节,天气还比较寒冷,书斋中从来没有生过火,晏仲觉得阴森森的,身上直起粟米似的颗粒。他只好对着烛火冷清地坐着,想着能喝点儿酒就好了。一小会儿工夫,阿小推开门进来,把杯羹斗酒放在桌上。晏仲高兴极了,问谁给准备的,阿小答道:“是湘姨。”酒快喝完时,阿小又将炭灰盖在火盆上,放到床底下。晏仲问他:“你爸妈睡了吗?”阿小说:“已经睡了很久了。”“那么你睡在哪里呢?”阿小答道:“我和湘姨睡在一起。”阿小等叔叔上床后,才关上门离去。晏仲想,湘裙不仅贤惠,而且善解人意,心中更加爱慕她;又觉得她还能照顾阿小,便更加坚定了娶她的想法。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也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晏仲对哥哥说:“小弟孤身一人,没有配偶,欲请大哥替我留意。”晏伯说:“我家不是穷苦人家,想要物色当然能找着合适的。不过就算地下有漂亮的女子,只怕会对弟弟有所不利。”晏仲说:“古代人也有鬼妻,有什么不好的呢?”晏伯好像明白了弟弟的意思,便说道:“湘裙也是个好姑娘,只要用一根大针刺她的人迎穴,如果出血不止,就可以做活人的妻子,怎么能草率行事呢?”晏仲又说:“如果能娶湘裙照顾阿小,也是挺好的。”晏伯只是摇头,晏仲不住地请求。嫂子说:“试着把湘裙抓来,强行用针刺,试验一下,如果不行也就断了念头吧。”说完,握着针出了门。门外正好遇上湘裙,急忙捉住她的手腕,只见手上的血痕还是湿的,原来,湘裙听到晏伯的话以后,自己早就试过了。嫂子放开湘裙的手,笑着回来告诉晏伯说:“原来这鬼丫头早就有这份心意了,我们还替她担心什么?”晏伯的妾甘氏听说后很愤怒,赶到湘裙面前,用手指着她的眼眶骂道:“不要脸的丫头,真是不害羞!想跟阿叔私奔吗?我一定不会让你如愿的!”湘裙听了,又羞愧又气愤,哭着就要寻死,闹得全家都沸腾起来。晏仲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便向兄嫂告别,带着阿小出了门。哥哥说:“弟弟,你先回家去,阿小不要让他再回来,恐怕会伤了他的元气。”晏仲答应了。
晏仲回到家,把阿小的年龄加了些,假称说他是哥哥卖掉的丫环生下的遗腹子。邻居们见阿小的相貌酷似晏伯,也都相信他是晏伯的遗腹子。晏仲教阿小读书,让他抱着一卷书在太阳下诵读。起初阿小觉得很辛苦,久而久之,也就觉得习惯了。六月的暑天里,桌子热得烫人,而阿小一边玩一边读书,倒是没有一点儿怨言。阿小非常聪明,白天里能读完半卷书,晚上和叔叔抵足而卧,常常能背诵出来。晏仲心里感到很安慰。又因为忘不掉湘裙,所以他也不再想娶妾的事了。
一天,两个媒人来为阿小商议娶妻的事情,但晏仲家却没有女子主持家务,因此心中焦躁不安。忽然,她的小嫂甘氏从外面走进来说:“阿叔不要怪我,我把湘裙给送来了。当初因为这丫头不知羞耻,我才故意地羞辱她一番。阿叔如此的仪表堂堂,她不嫁给你,还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呢?”晏仲见湘裙站在小嫂身后,心中非常高兴。他恭请小嫂坐下,说明还有客人在堂上,然后急忙走了出去。等他过了一会儿再进来时,小嫂甘氏已经走了。湘裙卸了妆下了厨房,只听见一阵阵刀板声。很快,桌上就摆满了菜肴,烹饪的水平很是不错。客人走了以后,晏仲回到屋里,只见湘裙又梳妆打扮坐在那里,于是两人交拜成礼。到了晚上,湘裙还是想和阿小一起睡觉。晏仲说:“我想用阳气来温暖他,他还不能离开我。”说完,就把湘裙安置在别的屋里,只是晚上吃饭时与湘裙喝酒欢会而已。湘裙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晏仲前妻生的孩子,晏仲越发觉得她贤惠。
一天晚上,晏仲夫妻亲热的时候,晏仲开玩笑地问:“阴间有美人吗?”湘裙想了很久,回答道:“我没有见过。只是邻家女子葳灵仙,大家都认为她很美,看她的容貌和常人也差不多,主要是善于打扮自己而已。她和我交往的时间最长,但我心中暗自看不起她的淫荡。你如果想见她,马上就可以把她叫来。但她这样的人,最好不要招惹。”晏仲急于见葳灵仙一面。湘裙提起笔好像要写信,但还是扔下笔说:“不行,不行!”晏仲再三强求,湘裙只好说:“你可不要被她迷惑了。”晏仲答应了。湘裙于是撕开纸,作了几张像符一样的画,拿到门外烧了。只一会儿工夫,门帘响动,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湘裙起身拉进一个人来,只见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像是画中的美人。湘裙扶着她坐在床头,一边饮酒,一边谈论别后的情况。开始时,葳灵仙见到晏仲,还用红袖子掩着嘴巴,话说得不是很多;喝了几杯酒以后,她也就无所顾忌地嬉笑起来,渐渐地伸出一只脚踩住晏仲的衣服。晏仲意乱情迷,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是碍于湘裙在眼前,而且湘裙又有意提防着他,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身边。葳灵仙忽然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湘裙跟了出去,晏仲也跟在她的后面。葳灵仙一下子握住晏仲的手,快速跑到另一间屋子里。湘裙虽然很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愤愤地回到自己的屋中,听任他们胡为了。过了一会儿,晏仲走进来,湘裙责备他道:“你不听我的话,只怕以后你想摆脱她也不可能了。”晏仲疑心湘裙嫉妒,两人不欢而散。第二天晚上,葳灵仙不等召唤就自己来了。湘裙很厌恶见到她,不礼貌地对待她,葳灵仙竟然和晏仲一起出去。这样过了几个晚上。湘裙一见到葳灵仙来,就辱骂她,但是也不能阻止她来。过了一个多月,晏仲一病不起,这才深深地懊悔,叫来湘裙和他住在一起,希望这样就能避开葳灵仙了。虽然昼夜提防,但稍一松懈,葳灵仙又与晏仲纠缠在一起欢会。湘裙拿起棍子赶葳灵仙,她却忿忿地和湘裙争斗起来,湘裙身体弱小,手脚都被她打伤了。晏仲的病渐渐沉重起来,湘裙哭着说:“我怎么去见我的姐姐呀!”又过了几天,晏仲昏沉沉地死去了。
开始,只见两个差役拿着文书进来,晏仲不知不觉地跟着他们走了。走到半路,晏仲担心没有路费,便邀请差役顺路到他哥哥家。哥哥一见晏仲,不由地大惊失色,问道:“弟弟近来做了什么事了?”晏仲说:“没有别的,只是染上鬼病罢了。”便把实情告诉了哥哥。晏伯说:“我知道了。”说着,拿出一包白银,对差役说:“且请笑纳。我弟弟罪不至死,请求放他回去,我叫犬子跟着去,不会有什么不妥的。”说完,叫来阿大陪差役饮酒,自己转身进了里屋,把情况告诉了家人,然后让甘氏到隔壁去把葳灵仙叫来。不一会儿,葳灵仙来了,一见晏仲就想逃走。晏伯一把将她揪回来,骂道:“你这个淫贱的女人!活着的时候是个荡妇,死了变成贱鬼,被众人看不起已经很长时间了,竟敢又去祸害我弟弟!”说完,就打她,直打得葳灵仙头发蓬散,容颜顿改。过了好久,来了一个老妇人,趴在地上苦苦恳求。晏伯又斥责老妇人放纵女儿淫荡,痛骂了好一阵子,才让她带着女儿离开。晏伯于是送晏仲出门,飘然之间已经到了家门,径直抵达卧室,晏仲一下子醒了过来,才知道刚才自己已经死了。晏伯责怪湘裙说:“我和你姐姐,觉得你贤惠能干,才让你跟从我弟弟,没想到你反而想催我弟弟早死!假如不是有名分之嫌,真该打你一顿!”湘裙又羞又怕,低声地哭泣,向晏伯下跪谢罪。晏伯转身看到阿小,高兴地说:“我儿居然已经成为活人了!”湘裙要出去做饭,晏伯推辞说:“弟弟的事情还没有办妥,我没时间多呆了。”阿小已经十三岁了,渐渐知道留恋父亲,见父亲出来,流着眼泪跟在后面。晏伯说:“跟着叔叔最开心了,我走了以后还会再来的。”说完,一转身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消息往来。
后来,阿小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儿子,也活到三十岁时死了。晏仲抚养他的孤儿,就像侄子生前一样。晏仲八十岁时,阿小的儿子也二十多岁了,晏仲就把家产分了,让他单过。湘裙没有生孩子,一天,她对晏仲说:“我先到地下去为你驱赶狐狸,可以吗?”说完,她换了盛装,上床死去了。晏仲也不悲伤,过了半年也死去了。
异史氏说:天下像晏仲这样对兄长如此友爱的,有几个人啊!难怪他命不该死反而增添了阳寿。人世间没有后代,在阴间却给续上了,这都是由于他爱兄长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在人世间没有这个道理,在天上难道就有这个命数吗?在地下生的儿子,愿意继承前代家业的,想来也为数不少,只怕那些继承了没有后代之人产业的好兄弟,不肯收养抚恤这些孤儿吧!
【点评】
本篇是从子嗣角度歌颂兄弟之间的友爱的。小说写晏伯三十而卒,无嗣。晏仲“每思生二子,则以一子为兄后”,没想到刚生了一个男孩,妻子死掉。在阴冥中知道晏伯有两个孩子后,晏仲便将其中的阿小带到人间抚养,后来“阿小娶妇,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子嗣问题在中国的宗法社会中是一个重大的问题,表面上看,是所谓香火,“坟墓不扫”,而实际上牵扯到财产的继承和再分配的问题。晏伯没有子嗣,家产理所应当的将会由晏仲独享。晏仲主动积极为哥哥立嗣,意味着将来财产需要重新分配,这在封建社会中是十分难得的举动。所以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说:“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在歌颂晏仲、晏伯兄弟友爱的过程中,小说穿插了湘裙和晏仲颇为动人的婚恋。不仅赞美了湘裙的善良多情,主动争取自己婚姻的勇敢,也批评了她盲目顺从晏仲,为晏仲招妓,引狼入室的愚蠢。养鬼子,娶鬼妻,本是十分荒诞之事,但蒲松龄利用丰富的想象,编造说只要鬼子“啖以血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而所娶鬼妻只要符合一下条件“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乃可为生人妻”。可谓鬼话连篇,但说的有鼻子有眼,极富生活气息,令人信以为真,展现了极高的编说故事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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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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