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
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少者无伦。”盖郡有吕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庵去臧氏村仅十馀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仪席皆雅洁。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但他顾。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间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生适姓潘。”陈赪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以来;一,梁云栋,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生归,思恋綦切。
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女冠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往,而心念云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
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曰:“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来,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云栖曰:“妾师抚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金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中心怊怅,思欲委曲夤缘,再一亲其娇范,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赀,日积之。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许之,乃携所积而去。至黄,诣庵中,则院宇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并少踪迹。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待其归,当遣伻来。”
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谋,而未以闻也。幸舅出,莫从稽其妄。夫人以香愿登莲峰,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坎坷,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其暂寄栖鹤观师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令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未明早别,殷殷再嘱。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入。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妇,俾子不怼,心动,因诘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暂寄此耳。”问:“婿家谁?”曰:“无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夫人悦,请同归荆州,女益喜。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欲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
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有女冠问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母耶?询潘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生惊曰:“卿云栖耶?”女问:“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师见爱,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冠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道士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妗皆不知其意向,心厌嫌之。是日,从夫人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怜爱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馀,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欻一舟过,中一女冠,近之,则云眠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盛云:“久切悬念。远至栖鹤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已矣!”因而欷歔。女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耦。盛从之。
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举止大家,谈笑间,练达世故。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欢,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劳,不自作客。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谓女曰:“画中人不能作家,亦复何为?新妇若大姊者,吾不忧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惧母嗔。闻母言,笑对曰:“母既爱之,新妇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冁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洁一室,告盛曰:“昔在观中共枕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犹忆之否?”盛不觉双眦荧荧,曰:“妾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来,略有微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长伴老母,于愿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女告母。母令姊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与行夫妇礼。将寝,告生曰:“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生犹未信,既而落红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䩄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若房闱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三日后,襆被从母,遣之不去。女早诣母所,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为常。
夫人故善弈,自寡居,不暇为之。自得盛,经理井井,昼日无事,辄与女弈。挑灯瀹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每与人曰:“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盛司出纳,每记籍报母。母疑曰:“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谁教之?”女笑以实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忽忆童时所卜,始信定数不可逃也。生再试不第。夫人曰:“吾家虽不丰,薄田三百亩,幸得云眠纪理,日益温饱。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乐,不愿汝求富贵也。”生从之。后云眠生男女各一,云栖女一男三。母八十馀岁而终。孙皆入泮。长孙,云眠所出,已中乡选矣。
【翻译】
真毓生是湖北宜昌人,举人的儿子。他擅长写文章,长得英俊潇洒,二十岁时就已经很出名了。小的时候,曾经有相面的人说:“日后将以女道士为妻。”父母都认这为开玩笑,但是为他谈婚论嫁,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真毓生的母亲臧夫人,祖籍在黄冈。真毓生有事到外祖母家,听当时的人告诉他说:“黄州有所谓的‘四云’,年少的最漂亮。”原来黄冈有一座吕祖庵,庵里的女道士都长得很美,所以有这个说法。吕祖庵离臧家村只有十几里地,真毓生便偷着去了。他一敲庵门,果然就有三四个女道士,谦恭喜悦地迎上前来,仪表风度都很高雅纯洁。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更是世上无双的绝色美女,真毓生心里喜爱,就盯着她看。那女子却用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别处。女道士们找茶杯给真毓生煮茶,他趁这机会问那美女的姓名,她答道:“我姓陈,名云栖。”真毓生就用宋代尼姑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的恋爱故事对她开玩笑地说:“太奇妙了!小生恰好姓潘。”陈云栖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起身走了。工夫不大,女道士端上煮好的茶和果品。分别作了自我介绍:一个叫白云深,三十多岁的年纪;一个叫盛云眠,二十多岁的样子:一个叫梁云栋,约有二十四五岁,却自称为师弟,而陈云栖却没有来。真毓生很是怅然,便问她为什么没来。白云深说:“这丫头怕见生人。”真毓生便起身告别,白云深竭力挽留他,他没有停留就出了门。白云深说:“你如果想见云栖的话,可以明天再来。”真毓生回到外祖母家,对云栖的思恋更加深切。
第二天,他又来到吕祖庵。其他女道士都在,唯独少了云栖,真毓生也不好意思马上就问。女道士们准备好酒菜留真毓生吃饭,他竭力推辞,但就是推不掉。白云深替真毓生撕饼递筷子,十分殷勤地劝他吃。吃完饭,真毓生问:“云栖在哪里?”白云深答道:“她自然会来。”过了很久,天色已晚,真毓生想回去。白云深捉住他的手腕挽留她,说:“你暂且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捉那丫头来见你。”真毓生就不走了。工夫不大,点上灯摆好酒,盛云眠也走了。酒过数巡,真毓生推辞说已经喝醉了。白云深说:“再饮三杯,云栖就会出来了。”真毓生果然饮了三杯。梁云栋也如法炮制,真毓生又干了三杯,把酒杯扣在桌上就要告辞。白云深对梁云栋说:“我们的面子薄,不能劝酒。你去把云栖拉来,就说潘郎等妙常已经很久了。”梁云栋去了,不大一会儿回来,说道:“云栖不来。”真毓生想要离去,但是夜色已深,他便假装喝醉躺倒了。白、梁二人替他脱去衣服,轮番和他做爱。真毓生整夜受不了她们的骚扰,天亮以后,真毓生不睡觉就走了。一连几天都不好再去,但心里还是对云栖念念不忘,不时地到吕祖庵附近探听消息。
一天,天色已晚,白云深出门,和一个年轻人走了。真毓生很高兴,他不很怕梁云栋,急忙上前敲门。盛云眠出来开门。一问,原来梁云栋也出去了。真毓生便问起云栖,盛云眠领他前去,又进了一个院子,喊道:“云栖!有客来了。”只见房门“呯”的一声关上了。盛云眠笑着说:“关门了。”真毓生站在窗外,似乎有话要说,盛云眠一见就先出去了。云栖隔着窗户说:“她们是拿我做诱饵,来钓您这条鱼。您要是常来,命就差不多完了。我不能终身恪守清规,但也不敢随便胡来,应当顾廉耻,希望能嫁给一个像潘必正那样的人。”真毓生于是和她相约白头到老。云栖说:“我的师傅抚养我,也是很不容易。你如果真的爱我,就拿二十两银子替我赎身。我在这里等你三年。如果你想私下幽会,这不是我能做的。”真毓生答应了。刚想再有所表白,盛云眠又来了,他只好跟着出了院子,告别回家去了。真毓生内心惆怅,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再去一趟,好再次一见云栖的芳容,不料,家人来报告说他父亲病了,他只好连夜赶回去了。
不久,真举人死了。臧夫人家教最严,真毓生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事,只是削减开支,一天一天地攒钱。有人来给他说媒,他就以服丧为理由拒绝,母亲不同意。他就婉转地告诉母亲说:“当初在黄冈时,外祖母想让我和陈家订婚,我也很愿意。现在家里遇到这么大的变故,音讯也断了,好久没有去黄冈打听。希望母亲让我去一趟,如果不合适,就全听母亲的吩咐。”臧夫人答应了,真毓生便带着积攒的钱出发了。到了黄冈,他来到吕祖庵,只见庭院楼宇荒凉,和以前大不一样。他慢慢地往里走,只有一个老尼姑在做饭,便上前询问情况。老尼姑说:“前年老道士死了,‘四云’就散掉了。”真毓生又问:“到哪里去了?”老尼姑说:“云深、云栋跟着恶少走了,以前听说云栖住在郡北,云眠的消息就不知道了。”真毓生听完,悲叹不已,便命令车马立即前往郡北,遇到寺观就打听,但没有查到一点儿踪迹。真毓生惆怅怨恨地回了家,向母亲撒谎说:“舅舅说,陈家父亲去岳州了,等他回来以后,就会派媒人前来。”
过了半年,臧夫人回娘家探亲,向母亲提起这件事,母亲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臧夫人很生气儿子撒谎,但外祖母以为是外甥和舅舅商量的事,所以自己没有听说。幸好舅舅出远门去了,也没办法查清是真是假。臧夫人到莲峰进香还愿,住在山下的旅店,斋戒独宿。她躺下以后,旅店主人来敲门,送来一个女道士和她同住。那女道士自称叫“陈云栖”,听说臧夫人家在宜昌,就过来坐在她的床边,向她诉说自己的坎坷经历,言语很是悲惨。最后说道:“我有一个表兄潘生,和夫人是同乡,麻烦您嘱咐您的孩子们替我传个口信,就说我暂时寄居在栖鹤观师叔王道成那里,从早到晚都很困苦,度日如年。叫他早一点儿去看我,恐怕过了这段时间,就没有人知道了。”臧夫人问她表兄叫什么名字,她又不知道,只是说:“既然他在学校上学,想来秀才们不会不知道。”第二天,云栖天没亮就早早告别了,临走时一再诚恳地嘱托这件事。臧夫人回家后,跟真毓生提到这件事。真毓生跪下来说道:“实话对母亲说,所谓的潘生就是孩儿。”臧夫人知道了情况,生气地说:“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在寺观里淫乱,娶道士做老婆,还有什么脸面见亲戚宾朋!”真毓生低下头,不敢开口说话。恰好真毓生到郡里参加考试,私下乘船去找王道成。等到了一问,才知道云栖半个月前出游,没有回来。他回到家,郁郁而病。
正巧臧老太太去世,臧夫人回去奔丧,安葬后迷了路,来到了京氏家,一问,原来是自己的族妹。京氏便邀请她进到家中,只见一位少女在堂上,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姿态容貌很是柔美,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臧夫人常常想给儿子娶回一个好媳妇,让他不至于恨自己,一看这位少女,不由动了心,便问起她的情况。族妹说:“这是王家的女儿,是京家的外甥女。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暂时寄居在这里。”臧夫人问:“她的夫家是谁呀?”族妹回答说:“还没有嫁呢。”臧夫人握着少女的手和她说话,少女的表情娇美柔婉。臧夫人大喜,为了她在京家住了下来,并且私下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族妹。族妹说:“很好。但是她自视很高,不然的话,也不会拖到现在还不嫁人。容我跟她商量一下。”臧夫人便招呼少女跟她同床睡觉,两个人说说笑笑,十分愉快,少女自愿认臧夫人为干妈。臧夫人很开心,邀请她一同回荆州,少女也很高兴。第二天,臧夫人和少女同船而归。回到家里,见真毓生还病着没有起床。母亲想安慰重病的儿子,就让丫环暗暗告诉他说:“夫人为公子带来美丽的姑娘了。”
真毓生不相信,就趴在窗户上窥视,见那少女比云栖还要艳丽动人。他于是心想:当初和云栖约定以三年为期,现在已经过了,她出游不归,想必已经嫁人了,能得到眼前这位美丽的姑娘,心里倒也很安慰。于是他高兴地笑了,病很快也好了。母亲于是让两个人互相见面。真毓生一出来,臧夫人对少女说:“这下你知道我带你一起回来的用意了吧?”少女微笑着说:“我已经知道了。但是当初我同意和您一同回来的用意,干妈却不知道。我小时候就和夷陵潘家订了亲,音讯已经断了很久,想必他家已经另娶了儿媳妇。果真如此的话,我就做干妈的儿媳妇;如果不是,我终身做您的女儿,以后再报答您。”臧夫人说:“既然早就有婚约,我也就不勉强你。但是从前在五祖山时,有个女道士向我问起潘家,今天你又提起潘家,但我知道夷陵世族中没有姓潘的呀。”少女吃惊地说:“在莲峰下住宿的就是您吗?那个打听潘郎的人,就是我呀。”臧夫人这才恍然大悟,笑着说:“要是这样,那潘郎早就在这里了。”少女问道:“在哪里?”臧夫人让丫环领着她去见真毓生。真毓生惊讶地问道:“你就是云栖吗?”少女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真毓生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云栖这才知道所谓潘郎原来是他开的玩笑。云栖知道真相后,不好意思和他再谈下去,急忙回去告诉臧夫人。臧夫人问她“为什么又姓王”,云栖回答道:“我本来就姓王。因为师傅喜欢我,认我做女儿,我就跟着她姓陈了。”臧夫人也很高兴,便选了个吉日替他们举行了婚礼。原来,云栖和云眠都依在王道成门下做道士。王道成的寺观太小,云眠就离开去了汉口。云栖娇弱不能干活,又羞于出来再做道士职业,王道成很不喜欢她。恰好京氏到黄冈,云栖见到她痛哭流涕,京氏就把她带回家,让她改穿女子的服装,打算将她许配给名门大户,所以就隐瞒了她当过道士的事。但是有人来提亲,她总是不愿意,舅舅和舅母都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心里厌烦她。这一天,她跟着臧夫人回来,有了依靠,觉得如释重负。结婚以后,真毓生和云栖各自述说自己的遭遇,喜极而泣。云栖孝顺谨慎,臧夫人很喜欢她,但是云栖只会弹琴下棋,不知道操持家务,臧夫人为此感到很担心。
过了一个多月,臧夫人让二人去京氏家拜访,住了几天就回来了。他们乘船行进在江上,忽然一条船过来,船上有一个女道士,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云眠。云眠原来就和云栖特别好。云栖很高兴,让云眠到自己的船上来,两人相对而坐,不由辛酸。云栖问:“你打算到哪里去?”云眠说:“很久以来我一直挂念你。我老远地到栖鹤观找你,才听说你已经投靠了姓京的舅舅家。所以打算到黄冈,去看望你。真是想不到你们这一对意中人已经相聚。现在看见你真像仙人一般,只剩下我这个漂泊不定的人,不知何时才有归宿啊!”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云栖想出一个主意,让云眠换下道装,假装成云栖的姐姐,一起回去陪伴夫人,慢慢地替她找个好丈夫。云眠同意了。
回家以后,云栖先向臧夫人禀明情况,云眠才进去。她的举止很有大家风范,谈笑之间,很是老练明理。臧夫人久已守寡,苦于寂寞,见到云眠很高兴,生怕她会离去。云眠每天早上起来替臧夫人操劳家事,不把自己当客人。臧夫人更加高兴,暗自想让真毓生再把云眠娶了,也好掩盖云栖女道士的名声,但不敢明说。一天,臧夫人忘了有件事没做,急忙去问,发现云眠早就替她做好了。臧夫人于是对云栖说:“那个画中美人不能操持家务,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新媳妇能像你大姐这样,我就不担心了。”不料云栖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怕母亲生气,现在听母亲这么一说,便笑着答道:“母亲既然喜欢她,儿媳愿意效仿女英、娥皇共同嫁给舜帝的做法,和姐姐共嫁一夫,怎么样?”臧夫人不说话,也笑了起来。云栖回到房间,告诉真毓生说:“母亲答应了。”然后另外收拾干净一间屋子。云栖对云眠说:“当年在观里我们同床共枕时,姐姐曾说过:‘如果能找到一个懂得亲爱的男人,我们两人一起嫁给他。’你还记得吗?”云眠不觉两眼含泪,说:“我所说的亲爱的人,没有别的意思,像从前每天操劳,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辛苦。这几天来,我刚做了一点儿事,就让老母体恤挂念,我内心感受到的冷暖顿时就不同了。如果不下逐客令赶我走,让我长期陪伴老母,我的愿望也就满足了,倒也不希望实现以前的诺言。”云栖把这番话告诉臧夫人。臧夫人便让她们姐妹焚香发誓决不反悔,然后又让真毓生和云眠行了夫妇礼。准备睡觉时,云眠告诉真毓生说:“我今年二十三岁,还是个处女。”真毓生还不相信,后来发现鲜血染红了床褥,这才感到惊奇。云眠说:“我之所以想嫁个好人家,并不是不能甘于寂寞,确实因为以处女的身体,像妓女一样厚着脸皮应酬,是我不堪忍受的。借此一夜,名义上成了你的妻子,就应该为你侍奉老母,做一个好管家。至于床笫间的乐事,你还是和别人探讨吧。”三天以后,云眠就抱着被子跟臧夫人去睡了,赶她也不走。云栖就早早地来到臧夫人的房里,占住云眠的床铺睡觉,云眠迫不得已,只好回去跟真毓生睡。从此以后,云栖、云眠三两天就更换一次,习以为常。
臧夫人原来喜欢下棋,自从丈夫死后,就没有闲暇时间下了。自从有了云眠以后,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白天没事,就和云栖下棋。晚上就挑灯品茶,听两个媳妇弹琴,到半夜时分才散去。她常常对人说:“孩子他爸在世时,也没能有这样的快乐。”云眠负责家里的出纳,经常记帐向母亲汇报。母亲怀疑地问:“你们两个常说小时候是孤儿,写字下棋是谁教给你们的?”云栖笑着把实情告诉她。母亲也笑着说:“当初我不想给儿子娶一个女道士,现在竟有了两个。”她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算命,这才相信人逃不过命运的安排。真毓生再次参加考试,还是没有考中。母亲说:“我家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有三百亩田,幸好又有云眠打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儿只要在我的面前,带着两个媳妇和我一同快乐,不希望你再去求什么富贵了。”真毓生听从了母亲的安排。后来,云眠生下一男一女,云栖生下三男一女,臧夫人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孙子们都进了县学,其中长孙是云眠生的,已经考中了举人。
【点评】
就故事的表层来说,讲的是一个书香门第的子弟娶了两个女道士的故事,情节颇富于传奇色彩,真毓生与道姑陈云栖的爱恋曲曲折折,虽然发生的地点是“吕祖庵”——名为道观,实为色情场所——而真毓生和陈云栖出污泥而不染,真挚纯洁,于颠簸离散间互相追索探寻,始终不渝,终于结为夫妻。故事的立意明显受有明代传奇《玉簪记》的影响而在情节的离奇曲折上充分发挥了小说的优长。
书香门第子弟娶一个女道士为妻已属新奇,而真毓生竟然娶了两个女道士,当然更为新奇。娶两个女道士的原因,固然是情节的翻新花样,而更深层的原因是真毓生的母亲对于陈云栖的为人觉得有缺憾,即“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以致说“画中人不能作家,亦复何为?”——这大概也代表了蒲松龄对于婚姻中的一类女性的批评。《聊斋志异》中的女性按照性情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浪漫的吟诗弹琴富有才艺的女性,一类是现实的持家理财温谨能干的女性,在《陈云栖》篇,蒲松龄把两类女性集合于一家之中,实际上展现的是他对于两类女性合二为一的理想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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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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