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道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面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历历者记之。
我在各地游历三十年,天下几乎所有地方都去过,只有四川、贵州和云南等少数几处未曾涉足。可惜的是,旅途匆忙,处处跟随他人,尽管山水怡人,云烟在眼前掠过,却只能大致领略其美,自然也无法深入探幽。无论何事,我都喜欢发表自己的见解,不愿随波逐流,即便在诗画评论上,也有“人珍我弃、人弃我取”的态度。因此,谈论名胜之处,重在个人的心得体会。有的是名胜并不觉得它好,有的不是名胜自己却觉得不错。姑且把我生平所游历的地方记录下来。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生。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我十五岁时,父亲稼夫公在山阴赵明府的幕中供职。有位赵省斋先生,名传,是杭州的宿儒。赵明府请他给自己的孩子教学,我父亲命我也拜在先生门下。闲暇之时外出游玩,有幸前往吼山。吼山距离城里约十余里,不通陆路。靠近山时,见到一个石洞,上方有一块石头横裂,似乎随时会掉下,我们便从它下方划船进入。洞内豁然开朗,四周是峭壁,人们通常称这里为“水园”。临水处建有五间石阁,对面石壁上题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可测,相传其中潜伏着大鱼。我投些鱼饵试探,仅见几条不满一尺的小鱼出来吃食。石阁后有一条道通往旱园,拳石乱矗,有的横阔如手掌,有的柱石顶端被削平,上面放置了一块大石头,凿痕犹在,但并无特别之处。游览之后,大家在水阁中宴饮。又命随从们放爆竹,声响轰然,万山齐声应和,如同听到了霹雳声。这是我儿时畅快游览的开始。可惜兰亭、禹陵等地未能一游,至今仍觉得遗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到山阴的第二年,由于先生的双亲年事已高,不远游,就在家设帐。我于是跟随他前往杭州,由此得以畅游西湖的美景。若论西湖各处风景的结构之妙,我认为龙井最佳,小有天园次之。石景方面,我最欣赏天竺山的飞来峰和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水景方面,我选择玉泉,因为它水清鱼多,充满生机。最令人失望的则是葛岭的玛瑙寺。至于湖心亭、六一泉等风景,各有其独特之处,无法一一尽述,但是都不脱脂粉之气,反倒不如小静室的幽僻,清雅近于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苏小小的墓位于西泠桥旁边。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才找到,起初不过是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年,皇帝南巡时曾问及此事。到甲辰年春天,皇帝再次南巡,此时苏小小的墓已经用石头砌成,呈八角形,上面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大字:“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怀古的骚人们不再需要四处探访了。我想,自古以来,埋没不传的英烈忠魂数不胜数,传而不久的也不少,苏小小不过是一个名妓罢了,从南齐到现在,尽人皆知,这大概是灵气所钟,为湖山做点缀吧?
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交卷。
桥北不远,有一座崇文书院,我曾和同学赵缉之到这里投考。当时正是夏天,我们早早地起床,出了钱塘门,过了昭庆寺,上断桥,坐在石栏杆上。旭日将要升起,朝霞映在柳外,无不展现着美丽的形态;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都感到清爽。步行到书院,题目还没有出好。午后交卷。
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入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与赵缉之一同前往紫云洞纳凉。洞内空间宽敞,可容纳数十人,阳光透过石洞照进来。有人在这里放了几张矮几和凳子,卖起了酒。脱下外衣,坐下来小酌,品尝鹿肉干,感觉十分惬意。又吃了些鲜菱角和嫩藕,醉意微醺地走出洞。赵缉之提议:“上面有个朝阳台,地势高敞,我们何不去一游?”我也兴致勃发,奋勇登上顶端,看到西湖如镜,杭州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以看到数百里之外。这是生平第一大观。坐了很长时间,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才相互搀扶着下山,此时南屏晚钟已经敲响。韬光、云栖两处,因为路远未到,其他如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不过如此。紫阳洞我以为一定值得一看,寻访到那里,发现洞口仅能容下一个手指,从里面流出涓涓细水。相传里面有神仙居住的洞府,恨不能打开门进去。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到了清明节,先生春祭扫墓,带我一起游玩。这里竹子很多,守墓人挖了一些未出土的毛笋,形状像梨但比梨尖,用来做菜招待客人。我喜欢吃,吃了两碗。先生说:“噫!这东西虽然味道美却克心血,要多吃些肉来化解它。”我一向不喜欢吃肉,从此饭量因这些竹笋减少了,回去的路上感到烦躁,嘴唇几乎干裂。路过石屋洞,没什么可看的。水乐洞峭壁上藤萝密布,洞内仅一间小房子大小,泉水流得急促,声音清脆。水池仅三尺大,深五寸左右,不满也不干。我俯身对着泉水喝,烦躁顿时消除。洞外有两个小亭子,坐在其中可以聆听泉水声。僧人请我们看万年缸。缸在香积厨里,形状很大,用竹子引泉水进去,使其流满,时间久了,里面结了厚达一尺左右的水苔,冬天不结冰,所以也不会坏。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辛丑年秋八月,我父亲患上了疟疾,回到家中,时而需要火来取暖,时而需要冰来降温。我劝他不要这样,他不听,结果转成了伤寒,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我日夜不眠地端汤喂药,几乎持续了一个月。我妻子芸娘也重病缠身,虚弱地躺在床上。那时我的心情恶劣至极,难以用言语描述。我父亲把我叫到身边,叮嘱道:“我这次恐怕是起不来了。你守着几本书,终究不能糊口。我已托付你给盟弟蒋思斋,你继续我的事业便可。”第二天,蒋思斋来我家,父亲在床前命我拜他为师。不久,名医徐观莲先生前来诊治,父亲的病渐渐好转,芸娘也在徐先生的治疗下能够起床。我则从此学习游幕。此不是快乐的事情,为什么要记在这里?可以这样回答:这是我抛书浪游的开始,姑且记下来。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宫舍。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宇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蒋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天,我跟随他在奉贤官舍学习游幕。有位一起学习游幕的同学,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他为人慷慨刚毅,正直不阿。比我大一岁,我称呼他兄长。鸿干就毅然喊我为弟,我们倾心交往。这是我第一个知己朋友。可惜他二十二岁就去世了,我从此落落寡交。今年我就四十六岁了,茫茫沧海,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再遇到像鸿干这样的知己吗?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木盍)。
回想当初与鸿干交往的时候,胸怀高旷,常常有山居的想法。重九日,我和鸿干都在苏州。有位叫王小侠的前辈和我父亲稼夫公喊女伶演戏,在我家宴请宾客。我不愿受打扰,就提前一天和鸿干约定去寒山登高,乘机寻访将来结庐的地方,芸帮我整理好酒具。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木盍)出胥门,入面肆,各饱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饭毕,舟子携(木盍)相随,瞩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轩临峭壁,飞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木盍)矣。”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加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第二天,天快亮时,鸿干已经来喊我了。我们带着酒具从胥门出发,到面馆各自吃饱。渡过胥江,走到横塘枣市桥,雇了一只小船。抵达寒山时,尚未到中午。船夫为人本分善良,我们便让他去买米煮饭。我们两人上岸,先去了中峰寺。寺庙位于支硎古刹的南面,沿山路而上,隐藏在树林中。山门寂静,地处偏僻,僧人闲散,见我们衣衫不整,便不怎么理睬。我们的目的不在这里,也就没有进去。回到船上时,米饭已熟。吃完饭,船夫带着酒具跟随我们,吩咐他儿子看着船,我们从寒山走到高义园的白云精舍。轩室靠着峭壁,下面开凿了一个小池子,用石栏围着,池中秋水一泓,崖壁上薜荔挂满,墙上莓苔丛生。我们坐在轩室里,只听到落叶萧萧,寂静无人。出门有一个亭子,我吩咐船夫坐在这里等着。我们二人从石缝里进去,这里名叫“一线天”。顺着台阶盘旋而上,一直登上顶端,此处叫“上白云”。上面有座庵,已经倒塌了,残存一座危楼,仅能登上远眺。休息片刻,我们相互搀扶着下了山。船夫说:“你们登高时忘记带酒具了。”鸿干说:“我们游玩,是想寻找一起隐居的地方,也不是为了登高。”船夫说:“从这里往南走二三里,有个上沙村,有不少人家,便有空地。我有个姓范的表亲住在那个村里,何不过去一游?”我高兴地说:“这里是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的地方。有座园子听说很幽雅,从没有游玩过。”于是船夫领着我们过去。上沙村在两山夹道中。园子依山,但没有石头,老树多呈曲折盘旋之势,亭榭窗栏都很朴素,竹篱草舍,不愧为隐者居住的地方。园中有座皂荚亭,树木粗大得可让两个人合抱。我所见过的园亭中,这个地方最好。园子左边有座山,俗称“鸡笼山”,山峰直立,上面有块大石,好像杭州城的瑞石古洞,但不如它玲珑精致。旁边有块青石像床一样,鸿干躺在上面说:“从这里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开阔又清幽,可以开怀畅饮了。”于是拉着船夫一起饮酒,大家或歌或啸,十分痛快。当地人知道我们是寻地而来,误以为我们来看风水,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回答道:“但求合意,不管风水。”(岂料此话最后成为谶语。)酒瓶已空,大家各自采摘些野菊花,插满了双鬓而归。
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芸曰:“肥者有福相。”余曰:“马亏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坐船回来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一更时分回到家里,客人还没有散去。芸私下对我说:“女伶中有个叫兰官的,长相端庄,可以一见。”我假传母亲的话,把她叫进内室,握着她的手腕仔细打量一番,果然是丰满白皙。我对芸说:“她虽然漂亮,但终究觉得名不副实。”芸答道:“胖人有福相。”我说:“马嵬之祸,杨玉环的福在哪里呢?”芸找了个借口把兰官打发出去,然后对我说:“今天你又喝得大醉了吗?”我把游玩的经过详细讲给她听,芸也为之神往了很长时间。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商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阳”,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康山未到,不识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癸卯年春天,我跟随思斋先生到扬州供职,这才见到金山、焦山的真面目。金山适合远观,焦山适合近看。可惜我往来其间,都没有登上去看看。渡江北上,王渔洋所说的“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生动地展现在眼前。平山堂距离扬州城约三四里,步行约八九里。一路上的风景虽皆为人工所造,但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就是阆苑瑶池、琼楼玉宇,估计也不过如此。其妙处在于十多家的园亭融为一体,与山联结,气势贯通。最难处理的地方在于从出城到入景这段一里多长的路紧靠着城墙。城市分布在旷远的重山之间,才能入画,而园林处于这样的地理位置,显得格外突兀。然而,观其亭子、楼台、墙壁、石头、竹子、树木,皆半隐半露,让游人不觉得刺眼。这种设计若非胸有丘壑,实难成就。到了城市尽头,首先来到的是虹园,然后向北,有座桥叫做“虹桥”。不清楚是园子以桥为名,还是桥以园子为名。乘船经过时,有个地方叫做“长堤春柳”,此景不点缀在城脚而放在这里,更显得布置的巧妙。再向西走,看到一处垒土建成的庙宇,名为“小金山”。有了这样一挡景观,气势顿时紧凑起来,也不落俗套。据说这个地方最初是沙土,屡次尝试建设均未成功,后来用了一些木排,一层木一层土,花费几万两银子才建成,如果不是富商,哪能做到这些?过了这里有座胜概楼,人们每年在此观看龙舟竞渡。河面较宽,南北方向上横跨着一座莲花桥。桥门通向八方,桥面上建有五个亭子,扬州人称之为“四盘一暖锅”。这座桥经过精心设计,但其实并无特别之处。桥南有座莲心寺,寺中耸立着一座喇嘛教的白塔,金顶缨络,高耸入云,殿角红墙,松柏掩映,时而传来钟磬之声,这在其他园亭中是难以见到的。过桥后见到一座三层高楼,飞檐画栋,色彩斑斓,山体由太湖石垒成,四周用白玉石做栏杆,名为“五云多处”,这如同写文章的大结构。过了这个地方名叫“蜀冈朝旭”,平坦无奇,显得有些牵强。快到山前时,河面逐渐变窄,岸边堆土种上竹子,转了四五个弯。正觉得山穷水尽时,忽然豁然开朗,平山的万松林已展现在眼前。“平山堂”这三个字是由欧阳文忠公所题。所谓淮东第五泉,实际上真泉位于假山的石洞中,不过是一口井而已,味道和雨水差不多。荷亭里的六孔铁井栏是虚设的,水也很难饮用。九峰园则坐落在南门的幽静之处,别具天趣;我认为这是这里所有园子中最为出色的。至于康山草堂,我没有去过,不清楚其情况。这些只是大概的描述,扬州各处风景中工巧精美的地方难以一一尽述。可以将它看作浓妆艳抹的美人,而不能看成浣纱溪不施粉黛的西施。我恰好赶上了南巡盛典,各处工程已完工,接驾演练布置妥当,因此得以大饱眼福,这确实是人生中的难得机遇。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甲辰年春天,我随父亲在吴江何明府的幕中供职,与山阴的章江、武林的章映牧、苕溪的顾霭泉等诸位先生一同处理南斗圩的行宫事宜,因此得以第二次瞻仰圣颜。一天,天色渐暗时,我忽然起了回家的念头。正好遇到一只办理差事的小快船,双舷双桨,我乘上船在太湖上飞速航行,吴地俗语称之为“出水辔头”,转瞬间便到了吴门桥。即便是鹤在空中飞翔,也未必如此迅速。回到家时,晚饭还未准备好。我家乡的人一向喜欢繁华,到南巡这一天大家争奇斗胜,比过去更为奢华。彩灯闪烁迷人,笙歌绕耳。古人所说的“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等景象,也都不过如此。我被朋友们拉来拉去,帮他们插花结彩,闲暇时呼朋引类,大家一起畅饮狂歌,到处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如果身处盛世却居于穷乡僻壤,怎能见到这些呢?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涌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这一年,何明府因事被免官,我父亲便接受了海宁王明府的聘请。嘉兴有位叫刘蕙阶的,吃斋信佛,前来拜访我父亲。他家就在烟雨楼旁边,其中一座楼临河,名为“水月居”,是他念经的地方,整洁幽静,犹如僧人的住处。烟雨楼位于镜湖中央,四周岸边绿杨成荫,可惜竹子不多。湖上有个平台可以远眺,只见渔船如繁星散布在湖面,水面平静,被一层薄雾笼罩,更适合月夜下观赏。僧人准备的素斋味道极好。到了海宁,和白门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同事,史心月有一个儿子叫烛衡,澄静缄默,彬彬有礼,颇为儒雅,他和我关系很好。这是我平生第二个知己。可惜萍水相逢,大家相聚的时间不多。曾游览过陈氏的安澜园。园子占地百亩,重楼复阁,回廊交错。园内有一座较大的水池,桥呈六曲形,石头上爬满藤萝,雕凿的痕迹都被遮盖。园中古树繁多,气势恢宏;鸟啼花落,如同进入深山。这些人工所成却呈现出自然之美。我一生所见的平地上的假石园亭,便是这一处最为出色。曾在桂花楼里举行宴会,饭菜的香味被花气掩盖,只有酱姜的味道不变。姜桂的特性是越老越辣,拿它来比喻忠节之臣,确实不虚此名。出了南门,就是大海。一天两次涨潮,潮水如同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迎着海潮的船舶,潮水来时,船桨反向对着潮水。在船头设有一个木招,形如长柄大刀。按下木招,潮头即被分开,船随之穿过。过了一会儿,船才浮起,拨转船头,随着潮水驶去,顷刻间便能行至上百里。塘上有座塔院,中秋夜时,我曾随父亲在这里观潮。顺着水塘往东约三十里,有一座名为“尖山”的山,一峰突起,如同扑入海中。山顶上有座楼阁,匾额上写着“海阔天空”。从上面远眺,视野开阔,只见怒涛接天。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余邀同人携(木盍)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接受徽州绩溪克明府的聘请,从杭州坐江山船出发,路过富春山,登上子陵钓台。子陵钓台在山腰上,一峰突起,离水还有十多丈。莫非汉代时的水位竟然与山峰一样高?月夜下,船只停泊在界口,那里有个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苏轼笔下的景色仿佛呈现在眼前。黄山仅能看到山脚,可惜未能瞻仰其真面目。绩溪城处在群山之中,弹丸之地,民风淳朴。离城不远有座石镜山,顺着山往里拐,曲折行进一里左右,悬崖飞瀑,湿翠欲滴。渐渐登上高处,走到山腰,有一座方石亭,四面都是陡峭的石壁。亭子左边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以照见人影。民间传说可以照见自己的前生。黄巢曾到这里,照见自己是猿猴的样貌,就放火烧了它,故此不能再照出前世了。离城十里处有座火云洞天。那里石纹交错,巉岩错落,仿佛黄鹤山樵笔下的山水画,显得有些杂乱。洞中的石头呈深红色。旁边有座庙,环境幽静,盐商程虚谷曾在此设宴款待宾客。宴席上有肉馒头,小沙弥在旁虎视眈眈,于是给了他四个。临走时给了两块番银作为酬谢,但僧人不识番银,推辞不受。告诉他一块番银可以换青铜钱七百多文,僧人因近处没有兑换的地方,还是不要。于是大家一起凑了六百文钱给他,他这才欣然称谢。过了一段时间,我邀请同仁带上酒具再去一趟。老和尚告诫我:“过去小徒吃了些不洁之物,结果腹泻,今天不要再给他了。”这说明吃惯了野菜的人,难以适应肉味,实在令人感叹。我对同仁说:“当和尚的人,一定要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终身不见不闻,或许可以修真养静。但如果像我家乡的虎丘山,整日眼见妖童艳妓,耳闻弦索笙歌,鼻嗅佳肴美酒,又怎么能保持身心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离城三十里处有个地方叫“仁里”,在那里每十二年举办一次花果会。每次比赛时,大家会拿出自己盆中栽培的花卉进行评比。我在绩溪时正赶上了花果会,于是欣然前往观赏。但因为没有轿子和马匹,我便让人用断竹做成杠子,把椅子绑成轿子,雇人抬着我过去。同去的只有同事许策廷,人们见到我,无不惊讶发笑。到达那里后,看到有座庙,供奉的神明不详。庙前空旷处搭了一座戏台,梁柱粗大,细看原来是纸扎彩画,外面涂有油漆。忽然传来锣声,四个人抬着一对粗得像断柱的蜡烛;八个人抬着一头大如牛的猪,据说这是大家为了祭神,公养了十二年才宰杀的。许策廷笑道:“猪固然寿命长,神仙也是牙齿锋利。我若是神仙,哪能享受得了。”我则感叹:“这也能看出本地人的愚昧和虔诚。”进了庙里,看到殿廊轩院中摆放的花果盆玩,并没有剪枝整形,反而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多是黄山松。既而开场演戏,人们如潮水般蜂拥而至,我和许策廷随即避开。不到两年,我因和同事合不来,拂袖而去,回到家乡。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会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我从绩溪游幕之后,遇见官场中种种不堪入目的卑鄙行径,于是易儒为商。我有个姑父叫袁万九,在盘溪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和施心耕就出钱入伙。袁万九的酒本是从海路贩卖,不到一年,碰上了台湾林爽文叛乱,海路中断,货物积压,本钱亏损,无奈之下只得重操旧业。在江北坐馆四年,没什么值得记述的快游经历。后来搬到萧爽楼时,正好在做烟火神仙。有个叫徐秀峰的表妹女婿从粤东回来,见我在家闲居,慨然说:“你靠天吃饭,靠笔耕生计,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不与我一同前往岭南游幕?得到的不只是些蝇头小利。”芸也劝我说:“趁着双亲尚在,你正值壮年,与其每日计算柴米来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于是我与朋友们商议,大家集资为我提供本钱。芸还亲自准备了一些绣品,以及岭南所没有的苏酒、醉蟹等物品。告知父母之后,我于十月十日,和徐秀峰一起从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秀峰曰;“此专为网(鱼便)鱼设也。”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末几,急挽出水,已有(鱼便)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第一次游览长江,感到非常畅快。每天晚上船只停泊之后,必在船头小酌。看到捕鱼人所用的渔网不到三尺大,网眼却大约有四寸,用铁箍定了四个角,看着轻但拿起来又很重。我笑道:“圣人设教,虽然说‘罟不用数’,但像这样孔大网小,哪能有什么收获?”秀峰答道:“这是专门为捕鯾鱼设计的。”只见这种网用长绳系着,忽起忽落,好像在试探是否有鱼。不一会儿,急忙拉出水面,已经有鯾鱼卡在网孔上了。我这才感叹道:“看来我不过是一己之见,并不能了解其中的奥妙。”一天,看到江心中一座奇峰突起,四周并无凭依。秀峰说:“这是小孤山。”只见霜林中,殿阁错落。船只乘风而过,可惜未能上去游览。到达滕王阁时,我发现这里仿佛是将苏州府学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码头上,与王子安在《滕王阁序》中所描述的不符。我们在滕王阁换乘了一种高尾昂首的船,称为“三板子”,从赣关出发前往南安。当时正值我三十岁生日,秀峰特地为我准备了寿面庆祝。第二天,我们经过大庾岭,山顶上有座亭子,匾额上书写着“举头日近”,意指山峰极高。山顶分成两个部分,峭壁夹峙,中间留有一条狭窄的小道,仿佛石巷。道口立有两块石碑,一块写着“急流勇退”,另一块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还有一座梅将军祠,但未能考证其所处的朝代。所谓的岭上梅花,并未见到梅树,可能是梅将军的缘故才得名梅岭的吧。我所携带送礼的盆梅,到了这里将近腊月,已经花落叶黄。过了大庾岭出关口,沿途看到的山川风物,明显感到与先前的不一样。岭西有座山,石洞精巧玲珑,已忘了它的名字,轿夫说:“洞中有仙人的床榻。”匆匆经过,未能游览,心里也觉得遗憾。到了南雄,雇了只老龙船。经过佛山镇,看到人家墙顶多摆设盆花,叶子如冬青,花朵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大概是山茶花吧。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腊月十五,我们抵达省城,住在靖海门内,租了一个姓王的三间临街楼房。秀峰的货物都卖给了官府的人,我也跟着他开单拜客。随即有配礼的,络绎不绝地来取货,不到十天货物就已经售空了。除夕的时候,这里蚊声如雷。春节贺岁,有穿着棉袍、纱套的。不仅气候和内地迥然不同,即便是当地居民,同样的五官但神情明显不同。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与之言,对曰“(口迷)”,“(口迷)”者,“何”也。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日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舟娄)”,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统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使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遂有使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同归寓。
正月十六,三位在官府供职的同乡好友邀请我一起去游河观妓,当地人称这种活动为“打水围”,妓女称为“老举”。于是,我们一起出了靖海门,下到小船上。船的样子像是被切开的半个鸡蛋,上面搭了一个船篷。我们首先到了沙面,妓女的船称为“花艇”,船只两两相对排列,中间留有水巷,以便小船通行。每帮船约有一二十只,用横木牢固绑在一起,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上木桩,套上藤圈,以便随着潮水涨落。老鸨被称为“梳头婆”,她头上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中间留空,将头发盘到外面,用长耳挖簪在鬓角插一朵花。她身披深黑色短袄,下穿深黑色长裤,裤管拖到脚背,腰间系一条汗巾,颜色有红有绿,光脚穿着拖鞋,样式类似梨园的旦脚。登上小船后,老鸨立即躬身迎接,掀开帘子请客人进入船舱。舱内摆放着椅凳,中间则放有一张大床,并且有一扇门通往船尾。当老鸨一喊有客人,纷乱的脚步声随即传来。女子有的发髻高挽,有的辫子盘绕,她们涂着厚厚的香粉,胭脂涂抹得如石榴花般鲜红。有的身穿红袄绿裤,有的则是绿袄红裤;有的穿短袜,脚踩绣花蝴蝶鞋,有的光脚配戴银脚镯。她们或蹲在床上,或倚在门边,目光闪烁,一言不发。我回过头问秀峰:“她们这是干什么呢?”秀峰答道:“用眼看中之后,再喊她,就会过来相就。”我试着喊了一个,果然满脸笑容地来到我跟前,拿出槟榔以表敬意。我把槟榔放到嘴里大嚼,感到苦涩难忍,急忙吐了出来,用纸擦拭嘴唇,吐出的东西像血一样红。全船的人都大笑起来。我们接着前往军工厂,在那里妓女们的装束与之前所见相同,不管长幼她们都会弹琵琶。与她们交谈时,她们答道“𠺗”。“𠺗”就是什么的意思。我说:“少不入广,是因为销魂的缘故,这样的野妆蛮语,谁会为她们动心呢?”一个朋友说:“潮帮的装束像神仙一样,可以过去一看。”到了潮帮,小船的排列也同沙面一样。有个有名的老鸨叫素娘,装扮得像唱花鼓的妇人。她手下的妓女都穿着长领衣服,脖子上带着项锁,前面的头发齐眉,后面的头发垂肩,中间绾着一个丫字形的发髻,裹脚的穿着裙子,不裹脚的穿着短袜,也穿蝴蝶鞋,拖着长裤管,语言可以听明白一些。我始终嫌她们身穿异服,没多少兴趣。秀峰说:“靖海门对面有扬帮,都是吴地的打扮。你去看看,必定有合意的。”一个朋友说:“所谓的扬帮,仅一个人称‘邵寡妇’的老鸨带着一个叫大姑的媳妇是来自扬州,其他的都是湖广、江西人。”于是我们来到扬帮,对面两排船只仅有十来只。船上的人都云鬟雾鬓,脂粉淡施,阔袖长裙,语音也能听懂。当地的邵寡妇热情地迎接我们。有位朋友另请了一只酒船,大的叫“恒艛”,小的叫“沙姑艇”,他做东请客,请我选一个妓女。我选择了一个年纪较小的,身材形貌都有些像妻子芸娘,她脚尖细得很,名叫喜儿。秀峰喊了一个妓女名叫翠姑。其他的人各自有旧交。放船到河中间,开怀畅饮。到一更时分,我担心自己不能自持,坚决要求回寓所,但城门已经关闭很久了。海疆之城,日落就关门,但我不知道这些。酒席散后,有人躺在那里吸鸦片烟,有人则搂着妓女调笑。仆人们分别送来了被子和枕头,准备铺床。我悄悄问喜儿:“你们自己的船上可以住宿吗?”她回答说:“有寮可以住,只是不知道是否有客人。”所说的寮,就是船顶的阁楼。我说:“那我们去看看吧。”于是叫了一只小船,划到邵氏的船边。只见合帮灯火排列在两边,如同长廊,寮内正好没有客人。老鸨笑着迎接道:“我就知道今天有贵客来,特意留下寮来等着呢。”我笑道:“您老人家真是荷叶下的仙人啊。”随即有个仆人拿着蜡烛带路,从舱后面的梯子登上去。里面像一间小房子,旁边一张床,几案都有。揭开帘子继续往里走,即在头舱的顶上,床也放在旁边,中间有一个方形窗户,镶嵌着玻璃,即使不点灯,室内也很明亮,这是对面船上的灯光照来的。里面的衾帐镜奁,都很华美。喜儿说道:“从这个台上可以看到月亮。”梯门上方开了一扇窗户,我们便从窗户里像蛇一样挤出来,爬上了船尾的顶部。这里三面设有短栏杆,明月高挂,水面辽阔。那些纵横如乱叶漂浮水面的,是酒船;那些闪烁如天上繁星的,是酒船上的灯光。更有小船穿梭往来,笙歌弦索之音,夹杂着涨潮的声响,使人心动神驰。我感叹道:“少不入广,应当在这里了。”只可惜我的妻子芸娘无法与我一同游览。回头看向喜儿,在月光下依稀显得相似,我便挽着她走下平台,熄灭了蜡烛准备休息。天快亮的时候,秀峰等人哄然来到,我披上衣服起来迎接,他们都指责我昨天晚上逃跑。我说:“没有什么,担心你们掀被揭帐罢了。”于是大家一同回了城内的寓所。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钦?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过了几天,我和秀峰一起游览了海珠寺。海珠寺建在水中,四周围有墙,宛如一座小城,四周离水面大约有五尺高。中间设有洞口,架设着大炮以防御海盗。潮涨潮落,随着水沉浮,感觉不到炮口的升高或下降,这也是物理的不可测之处。十三洋行位于幽兰门的西面,建筑结构与洋画中的描绘相同。对岸的地方被称为“花地”,花木繁茂,是广州卖花的集散地。我自以为对花卉颇有了解,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只认识其中的六七成,询问它们的名字,有些花甚至连《群芳谱》中都未曾记录,或许是由于地方方言发音的不同吧。海幢寺规模很大,山门内种的榕树,大的有十多抱,树荫浓密如盖,秋冬时节也不凋谢。其柱槛窗栏,都是用铁梨木做的。有种菩提树,树叶像柿子,泡在水里去皮,它的肉筋细得像蝉翼纱,可以装裱成小册子抄写佛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渭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面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至水窦边,果已肩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被抢去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舍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嘿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怀,抚慰之。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到花艇找喜儿,正好翠姑和喜儿都没有接待客人。我们喝完茶准备离开,她们再三挽留。我最看中的地方是寮,但邵寡妇的媳妇大姑已有酒客在那儿。因此,我对邵老鸨说:“如果可以一起到我们寓所,那便不妨一叙。”邵氏说:“可以。”秀峰便先回去,嘱咐随从准备些酒菜。我带着翠姑、喜儿回寓所。正在谈笑的时候,恰好郡署的王懋老不请自到,我让他留下来一起饮酒。正欲饮酒之时,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似乎有要上楼的架势。原来房东有个侄子平素无赖,得知我招妓,故意带人图谋敲诈。秀峰埋怨道:“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我不该也跟着他。”我说:“事已至此,不如快点儿想退兵之计,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懋老说:“我先下去劝说他们。”我立刻吩咐仆人赶快雇两顶轿子,让两个妓女先离开,然后再想办法离开城外。听说懋老劝不退他们,他们也没上楼。此时,两顶轿子已经准备好。我的仆人动作敏捷,便让他在前面开路,秀峰手挽翠姑跟着,我则挽着喜儿走在最后。大家一拥而下,秀峰和翠姑在仆人的帮助下已经顺利离开。喜儿却被一个无赖抓住了,我急忙抬脚踢中那人的手臂,那人手一松,喜儿趁机逃脱,我也随之脱身。我的仆人还守在门口,以防他们追抢。我急忙问他:“你看见喜儿了吗?”仆人答道:“翠姑已乘轿子离开,喜娘只见出来,还没见她乘轿。”我急忙点上火炬,看见空轿还在路边等着。我急忙追到靖海门,只见秀峰站在翠姑的轿子旁。又问他,他答道:“也许应该往东走,反而奔往西面了。”我急忙返身,走过我住的寓所十多家,听到暗处有人喊我,用烛光一照,正是喜儿。于是把她送到轿子里,差轿夫担轿而行。秀峰也赶了过来,说:“幽兰门有个水洞可以出去,我已托人行贿开锁。翠姑已经走了,喜儿赶快过去。”我说:“你快点儿回寓所退兵,翠姑、喜儿交给我。”到了水洞边,果然已经开了锁,翠姑先到这里。我一边夹着喜儿,一边挽着翠姑,弯腰鹤步,踉跄着走出水洞。那时正下着小雨,路面光滑得像涂了油。我们到了河岸沙面,那里正传来笙歌声。小艇上有认识翠姑的人,便招呼我们上了船。此时,我才发现喜儿的头发乱糟糟的,钗环都不见了。我问道:“它们都被抢走了吗?”喜儿笑着回答:“听说这些都是纯金做的,是阿母的物品。我在下楼时已经摘下,藏在包里。如果被抢走,那要连累你赔偿了。”听了她的话,我心里感激不已,让她重新整理钗环,不要告诉阿母,只借口说寓所人杂,所以仍旧回到船上。翠姑按照我教的话禀告阿母,并且说:“酒菜已饱,准备些粥就可以了。”这时,寮上的酒客已经离开,邵鸨儿让翠姑陪我一起到寮里。只见两双绣鞋都已被泥水弄湿。我们三人一起喝粥,聊以充饥。饭后剪烛闲聊,才知道翠姑是湖南人,喜儿则是河南人,本姓欧阳。她们的父亲都已去世,母亲改嫁,她们被恶叔卖掉。翠姑诉说了迎新送旧的痛苦:心里不高兴也要强作笑颜,酒量不够也得硬喝,身体不适也要勉力陪笑,喉咙不舒服也要硬唱。更有一些性格乖僻的人,稍有不满便会摔酒杯、翻桌子、大声辱骂,假母不理解,反而责怪自己接待不周。还有些恶客彻夜骚扰,令人难以忍受。喜儿年轻初到,假母还怜惜她。翠姑不禁泪随言落,喜儿也静静哭泣。我把喜儿拥入怀里,安慰她。嘱咐翠姑睡在外面的床上,因为她是秀峰交往的人。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钦,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从此,或是十日,或是五日,扬帮总会派人来通知我们。喜儿有时会亲自坐着小船来到河边迎接我。我每次出行,都会和秀峰一起,既不邀其他客人,也不另乘船。一晚上的欢会,花费不过四块番银。秀峰今翠明红,俗话叫做“跳槽”,甚至一次叫上两个妓女。我有时独自前往,或者在平台上小酌,或者在寮内谈话,不让喜儿唱歌,也不强迫她喝酒,只是温柔体贴,全船的人员都很愉快,邻船的妓女也都很羡慕。如果有空闲且没有客人的妓女知道我在寮内,必定前来拜访。全帮的妓女,没有一个不认识我,每次上船的时候,和我打招呼的声音不断。我也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都是挥霍万金也买不来的。我在这里呆了四个月,共花费一百多两银子,得以品尝荔枝鲜果,这也是生平快事。后来老鸨想要五百两银子,强迫我娶喜儿为妾,我担心她骚扰,于是打算回家。秀峰对这里非常迷恋,就劝他买了一个妾,我们仍从原路返回吴地。第二年,秀峰又去广东,父亲不准我和他一起去,于是接受青浦杨明府的聘请。秀峰回来后,告诉我喜儿因我不去,几乎要寻死。噫!我这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倖名”啊。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我从粤东回来后,在青浦坐馆两年,没有什么快游可以讲述。不久,芸娘和憨园相遇,引起很多非议,芸也因激愤生病。我和程墨安在家门旁开了一个书画铺,聊以供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屋灿邀余游西山小静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余诺之。
中秋后两天,吴云客和毛忆香、王星烂一起邀请我到西山小静室去游玩,我正好有事,就告诉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要是能出城的话,我们明天中午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等着你。”我答应了。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好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日:“候君早膳,何来之迟?”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良久。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第二天,我让程墨安留在店铺看守,然后独自步行出阊门,到山前,过水踏桥,沿着田埂向西走,见到一座朝南的寺庙,门前有一条小溪。我敲门询问道路,里面传来声音:“客人从何而来?”我告诉了他。里面笑道:“这里是得云庵,客官没看到匾额上写着吗?来鹤庵已经走过了。”我说:“从桥上走到这里,没有看到有庵。”那人用手往回指着说:“客官不见土墙里有很多竹子吗,那里就是。”于是我沿着墙下返回,发现有一扇小门紧闭着。从门缝往里瞥去,只见短篱曲径,绿竹繁茂,四周宁静,听不到任何人声。我敲了敲门,依旧没有回应。一位路过的人告诉我:“墙洞里有块石头,便是用来敲门的工具。”我拿起石头敲了几下,果然有一个小沙弥出来应答。我顺着小路走,过了一座小石桥,往西一转,才看到山门。门上挂着一块黑漆匾额,上面写着“来鹤”两个字,后面还有比较长的跋文,我也来不及细看。进门经过韦驮殿,看到这里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道这就是小静室。忽然间,我看到左边走廊上有个小沙弥捧着茶壶走出来,我大声问他,就听室内传来星烂的声音:“怎么样?我说三白绝不会失信吧。”随即看到云客走出来迎接,说:“等了这么久,你怎么才来?”一位僧人站在他后面,向我行了稽首礼,才知道是竹逸和尚。进入小静室,这里只有三间小屋,匾额上写着“桂轩”两个字,庭院里两棵桂树正盛开着。星烂和忆香站起身来,开玩笑地说道:“来晚了,罚酒三杯。”酒席上,不论是荤菜还是素菜,都十分精致,黄酒和白酒也都准备好了。我问道:“你们游览了哪些地方?”云客回答:“昨天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今天早上只到达了得云河亭。”我们畅饮了很久。饭后,大家从得云河亭开始,游览了八九个地方,最终走到华山才停下来。各处风景各有美处,难以一一叙述。华山顶上有座莲花峰,因为天色已晚,,准备以后再游。桂花的繁盛,以这里为最。在花下饮了一杯清茶,就坐着山轿,直接回来鹤庵。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灿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裁?”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未几,月落霜寒,兴圃归卧。
桂轩东边,还有一座名为临洁的小阁,里面已经摆满了杯盘。竹逸和尚静静地坐着,虽然不多言,但他好客且善饮。最初,我们在折桂催花中尽兴,随后每人轮流吟诵酒令,直到二更时分才结束。我提议:“今夜月色如此美丽,就这样酣睡,未免辜负清光。到哪里找块空旷的高地,玩赏月色,这样才不虚度良夜啊!”竹逸和尚答道:“可以上放鹤亭去赏月。”云客接着说:“星烂抱着琴来,还没有听到绝调,去那里让她弹一曲如何?”于是大家一起前往。路上木犀花的香气四溢,霜林映在月下,长空寂静无声。星烂弹奏了《梅花三弄》,令人有飘然欲仙的感觉。忆香也兴致勃勃地从袖中取出铁笛,吹奏起来。云客感叹道:“今晚在石湖赏月的人,谁能像我们这样快乐呢?”我家乡苏州每年八月十八日在石湖春桥下有个看串月的盛会,游船密集排开,笙歌夜夜,虽然名为观月,实则不过是挟妓饮酒凑热闹罢了。不久,月色渐暗,霜寒已起,大家兴致已尽,便回去休息了。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如欲往游,请为前导。”忆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面毕,步行而往。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抚军在辕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卷楹紧对大石。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将启盒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十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环山,较阁更畅。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第二天早晨,云客对大家说:“这里有座无隐庵,非常幽僻,你们中有人去过吗?”大家回答:“不仅没去过,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竹逸和尚解释说:“无隐庵四周都是山,位置极为偏僻,连僧人也难以久居。我曾经去过一次,那时寺庙已然倒塌荒废。自从尺木彭居士重新修缮之后,我还没有再去过,但现在大致还能找到路。如果大家有兴趣去游玩,我可以带路。”忆香问道:“空着肚子去?”竹逸笑着回答:“已经准备了素面,道人也会带着酒菜盒子在后面跟上。”吃过素面后,大家便一起步行出发。经过高义园,云客打算去白云精舍。到达精舍后,大家进门坐下,一位僧人慢慢走出来,向云客拱手问道:“两个月没见了,苏州城里有什么新鲜事?抚军还在官衙里吗?”忆香忽然站起来说:“秃。”拂袖而出。我和星烂忍着笑跟在他后面,云客、竹逸寒暄了几句话,也告辞出来。高义园正是范文正公的墓地,白云精舍在旁边。其中有座房子面朝石壁,上面悬挂着藤萝,下面开凿了一个水潭,有一丈见方,一泓清碧,小鱼在其中游动。此处名叫“钵盂泉”。竹炉茶灶,所在的位置极为幽僻。站在轩后的万绿丛中,可以俯瞰范园的全景。可惜僧人俗气,不堪久坐。此时从上沙村过鸡笼山,就是我和鸿干登高的地方。如今风物依然,鸿干已死,让人有不胜今昔的感叹。正在怅然时,前方有一条湍急的溪流挡住了去路,无法继续前行。附近有三五个村童在乱草中挖菌子,他们探出头来,看到我们纷纷发笑,似乎对这么多人来到这里感到惊讶。我们向他们询问去无隐庵的路径,他们回答:“前面水大不能走,请返回几步,向南有条小路,翻过山岭就可以到达。”我们按照村童的指示,翻越了山岭,向南走了一里多地。渐渐地,四周竹树繁茂,群山环绕,路面绿荫覆盖,没有任何人迹。竹逸和尚环顾四周,感叹道:“这里似乎是对的,但路已经无法辨认了,该怎么办呢?”我蹲下身仔细观察,发现竹林里隐约可见一些乱石和墙舍。拨开竹丛,穿过其中,终于发现了一扇小门,上面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大家都高兴地说:“如果不是你,今天这里成了武陵源啦。”山门紧闭,我们敲了很久也没有回应。忽然旁边传来声响,一个小门被打开了。一个衣着破旧的少年走了出来,他面色苍白,鞋子也是破旧的。他问道:“客人有什么事吗?”竹逸和尚稽首回答:“我们找到这个偏僻的地方,特地前来参拜。”少年说道:“这里非常贫困,僧人早已散去,无法接待客人,请另寻他处游览。”说完,他打算关门回去。云客赶紧阻止他,许诺如果开门放我们进来游玩,必定付给酬金。那位少年笑道:“茶叶都没有,担心怠慢了客人,哪还想什么酬谢呢?”山门一开,我们立刻看到了内部的景象:金光与绿荫交相辉映。院子里的石基上覆盖着绿苔,仿佛细致的刺绣,殿后的台阶宛如墙壁,上面环绕着石栏杆。沿着台子往西,有块形状如馒头的石头,高约两丈,底部被细竹环绕。向西北方向转,从一个斜廊上台阶,可以看到三间客堂,正对着那块大石头。石下开凿了一个月形的小水池,清泉流动,水草交错。客堂的东边就是正殿,殿左朝西是僧房厨灶,殿后挨着峭壁,树杂浓荫,抬头都看不到天。星烂感到疲劳,靠在池边休息,我也跟着他靠在池边休息。正打算打开食盒小酌时,忽然听到忆香的声音从树梢传来,她喊道:“三白快来,这里有妙境!”抬头寻找,却看不到她的身影,于是我和星烂顺着声音的方向寻找。从东厢房的一扇小门出去,往北走,有处石阶像梯子一样,约有十几级,在竹坞里看到有座楼。继续沿梯子上去,只见八扇窗户开着,匾额上写着“飞云阁”。四周群山环绕,如同置身城中,只是西南角缺了一部分,从这里远眺,水天相接,隐约可见一些小船,那就是太湖。倚着窗户俯视,风吹过竹梢,像麦浪翻滚。忆香问道:“怎么样?”我回答:“这里确实是妙境!”忽然又听到云客在楼西喊道:“忆香快来,这里更有妙境!”于是下楼,往西转,登上十几个台阶,顿时眼前豁然开朗,上面平坦如台。估计这个地方位于殿后的峭壁上,地面上还留有一些残砖碎石,大概是过去正殿的根基。四面望着群山,比刚才在阁楼上看更为畅快。忆香对着太湖长啸一声,群山一起回应。于是大家席地而坐,开始痛饮,忽然感觉到肚子饿。那位少年想要煮锅巴代茶,随即让他改茶为粥,请他坐下一起吃。问他此处为什么冷落如此地步,他答道:“四周没有邻居,夜里多有强盗,他们时常会来抢夺积粮,即便种植蔬菜水果,也大半被樵夫们弄走。这里是崇宁寺的下院,长厨每月月中送来饭干一石、盐菜一坛罢了。我是彭姓的后裔,暂时住在这里看守,也准备回去,不久这里就没有人迹了。”云客给他一块番银作为酬谢。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回到来鹤庵,大家乘船回家。我画了一幅《无隐图》,送给竹逸和尚,以纪念这次快游。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及出见,知余愁苦,概助十金。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时当春仲,桃李争研,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叹曰:“壮裁!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这年冬天,由于我为朋友做保人,家里人因此不满,我被迫寄居在锡山华氏家中。到了第二年春天,我想着去扬州,但缺少旅费。我有一个旧识韩春泉在上洋幕府任职,于是决定去拜访他。因为衣衫褴褛,我无法进入官署,于是写信约他在郡庙园亭中见面。韩春泉得知我困境重重,慷慨地给了我十两银子。郡庙的园子由洋商捐资建造,宽敞明亮,可惜各处点缀的风景,杂乱无章,后面垒的山石,也没有起伏照应。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到虞山的美景,正巧遇到一艘便船可供乘坐。那时正值仲春,桃李争艳,旅途中只有我一人,没伴同行。我带着三百文钱,悠然步行至虞山书院。从墙外仰望,只见树木丛生,花卉娇艳,山水相依,别有一番幽趣。遗憾的是未能进入书院,问路过去,偶尔看到一个设篷卖茶的,就在那里驻足下来。店主泡制的碧罗春茶,口感极佳。我询问虞山的最佳景点,一位游客告诉我:“从这里出西关,离剑门很近,那是虞山最美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我欣然同意,跟随他前往。出了西门,沿着山脚,不平坦地走了几里路,渐渐见到山峰巍峨,山石上有横纹。走近一看,山峰从中间裂开,两侧凹凸不平,高约数十丈。仰视之下,仿佛山体随时可能倾覆。那人说道:“传说山顶有神仙的洞府,景色颇为仙妙,只是无法攀登。”我兴致勃勃,挽起袖子,卷起衣裳,像猴子一样攀爬上去,一直爬到山顶。所谓的洞府,深度只有一丈多,顶部有一条石缝,可以看到天空。低头望下,两腿发软,感觉随时可能摔下去。于是我将腹部贴在石壁上,依靠藤蔓小心翼翼地下行。出了西门,沿着山脚,不平坦地走了几里路,渐渐见到山峰巍峨,山石上有横纹。走近一看,山峰从中间裂开,两侧凹凸不平,高约数十丈。仰视之下,仿佛山体随时可能倾覆。那人说道:“传说山顶有神仙的洞府,景色颇为仙妙,只是无法攀登。”我兴致勃勃,挽起袖子,卷起衣裳,像猴子一样攀爬上去,一直爬到山顶。所谓的洞府,深度只有一丈多,上面有个石缝,往上可以看到天空。低头向下看,两腿发软,感觉要掉下去。于是用腹部贴着石壁,依附着藤蔓下来。那人感叹道:“如此豪壮的游兴,还没有见到有超过你的。”我感到口渴,便邀请他到附近的野店里喝了几杯。太阳快要落山时,我还未能游遍,于是挑选了十来块暗棕色的石头,放在怀里准备带回去。我带着行装,乘坐夜晚的船只回到苏州,最后回到了锡山。这是我愁苦中的一次快游。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姓王。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事竣,十月始归。
嘉庆甲子年的春天,我痛遭父亲去世的变故,决定离家远行。我的朋友夏揖山挽留我,让我住在他家中。那年秋八月,他邀请我一起前往东海的永泰沙去收取利息。永泰沙隶属于崇明,从刘河口出发,需在海上航行一百多里。永泰沙是涨潮积沙而形成的新岛屿,尚在开发中,没有街市。四周一片芦荻茫茫,几乎无人居住。只有同业的丁氏家族拥有几十间仓库,周围挖掘了沟河,筑起了堤坝,栽种了柳树,形成了保护圈。丁氏字实初,家住在崇明,是全沙的首户。担任会计的人姓王,性格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我初次见面就如旧友一样。大家宰猪吃饭,端着坛子喝酒。酒令以划拳为主,不讲究诗文;唱歌则随意乱喊,不讲音律。酒意正浓时,他们指挥工人以舞拳、摔跤的方式助兴。养了一百多头牛,都露宿在堤坝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白天驱赶着鹰犬在芦丛沙渚间打猎,所捕获的大多是飞禽。我也跟着他们驰骋追赶,累了就倒下来睡觉。他们曾带我到田园成熟的地方,这里每一字号的田园都用高高的堤坝圈起来,以防潮汛。堤坝上设有水洞,配有闸门以便开关。旱了则在涨潮时开闸浇灌,涝了则在落潮时开闸泄水。佃户像星星般分布在各处,一声召唤便会迅速聚集,他们称呼为“产主”,唯唯听命,诚实可爱,若非用大义来激励,他们的蛮横可能超过虎狼。幸好,只要一言公平,大家都会心服口服。风雨晦明,仿佛回到太古时代。躺在床上可以看到波涛,枕边的潮声如金鼓般响亮。一天夜里,忽然看到几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漂浮在海中,同时看到红光映照天空,仿佛失火一样。实初说:“这显然是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新的沙田了。”揖山性情向来豪放,来到此地更加肆意。我更是肆无忌惮,坐在牛背上狂歌,在沙头喝醉乱舞,都是随着个人的兴致,这真是生平没有拘束的快游。事情办完,到十月份才回去。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借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耳。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灾,全无山林气势。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抄。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屉廊、采香径诸胜,面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谈到我家乡苏州虎丘的风景,我取后山千顷云这一个地方,其次则剑池而已。其他景点大多依赖人工修饰,且受到脂粉污染,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山林风貌。即便是新建的白公祠和塔影桥,不过是取了个雅致的名字。冶坊滨,我开玩笑地称之为“野芳滨”,实则也只是外表妖娆如脂粉女子,没有实质的独特之处。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说是出自云林的手笔,山石玲珑,古木众多,但整体来看,如同煤渣胡乱堆砌,堆积些苔藓,弄些蚁穴,全无山林的气势。在我看来,并没有特别的妙处。灵岩山是吴王馆娃宫的旧址,上面有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等名胜,但分布散漫,空旷而缺乏凝聚,不如天平山和支硎山那样别具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形“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汉以前物也。
邓尉山,又称“元墓”,西面临近太湖,东面则对着锦峰山,丹崖翠阁,景色如同画卷。这里的人们以种植梅花为生,每当花开时,方圆几十里一片雪白,因此被称为“香雪海”。山的左侧有四棵古柏,分别名为“清”“奇”“古”“怪”。其中“清”的那棵树干笔直,枝叶繁茂如翠盖;“奇”的那棵树倒在地上,弯曲成“之”字形;“古”的那棵树顶端光秃,略显腐朽,如同手掌;而“怪”的那棵树呈螺旋状,枝干也是如此。据传,这些古柏都是汉代以前种植的。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现梅。幞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幞山风木国》十二册。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在山脊,眺远颇畅。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时初红,烂如桃李。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乙丑年孟春,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和他弟弟介石一起,带着子侄四人,到幞山的家祠去春祭,兼扫祖墓,他们叫我一同前往。大家顺道先到灵岩山,从虎山桥出来,由费家河到香雪海看梅花。幞山的家祠就藏在香雪海里,当时花开正盛,呼吸之间都带着香气。我曾为介石画了十二册《幞山风木图》。这一年九月,我跟着石琢堂状元到四川重庆府赴任,沿长江溯流而上,船抵达皖城。在皖山脚下,有元代忠臣余公的陵墓,墓旁有三间厅堂,名叫“大观亭”,面对南湖,背靠潜山。亭子在山脊上,眺望远方,颇为快意。旁边有一个长廊,向北开着窗子,此时霜叶刚红,灿烂如桃李。一起游览的有蒋寿朋、蔡子琴等人。南城外还有一座王氏的庭院。这处庭院东西长、南北短,大概是因为北面紧邻城墙,南面靠近南湖的缘故。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设计较为困难,但从结构来看,主要采用了重台叠馆的布局。所谓重台,就是在房屋上建月台,作为庭院,在上面叠石栽花,让游人不知道脚下有房屋。上面叠石的地方下面就填实,上面有庭院的地方下面就虚空,所以花木可以得地气而生长。所谓叠馆,就是楼上建轩,轩上再用作平台。上下盘旋曲折,重叠四层,还有小水池,水并不泄露,竟无法知道哪里是实的,哪里是虚的。其立脚的地方都用砖石建成,承重的地方仿照西洋的立柱法。幸亏面对南湖,视线不受阻碍,可以尽情游览,比在平地上的园子里还要好。这真是人工的奇绝之处啊。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武昌的黄鹤楼建在黄鹤矶上,背靠黄鹤山,俗称“蛇山”。这座楼阁三层高,画栋飞檐,倚城而立,面向汉江,与汉阳的晴川阁遥遥相望。我和琢堂冒雪登上黄鹤楼,俯瞰长空,只见雪花纷飞,手指远处的银山玉树,仿佛置身于瑶台之上。江中的小艇来往穿梭,扬帆起航,如同浪花卷着残叶,名利之心到这里为之一冷。墙壁上题咏很多,不能全都记下来,只是记得有副楹联这样写道:“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渭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在江边,山石如墙壁一样笔直。这里的石头都是红色,所以以此为名。《水经》称这里为“赤鼻山”。苏轼到此处游览,写了两篇赋,认为这里是吴魏交兵之处,实际上是错误的。如今壁下已成为陆地,上面建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住荆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余多旷地,楼阁俱倾颓矣。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两烧刀,亦必大施觞政。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搂,五代时高氏所建。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画意。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罗含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这年仲冬,我们抵达荆州。此时琢堂得到升任潼关观察的消息,便让我留在荆州,因此未能见到蜀中水,感到颇为遗憾。琢堂入川后,他的儿子敦夫及其家眷、蔡子琴、席芝堂等都留在荆州,住在刘氏的废园,我记得厅堂的匾额上写着“紫藤红树山房”。庭院四周被石栏杆围绕,内部开凿了一个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中建有一个亭子,与石桥相通。亭子后堆土垒石,上面长满了杂树。除此之外,庭院中大多是空地,楼阁也已摇摇欲坠。客居无事时,我们或吟咏或啸歌,或外出游玩,或聚在一起聊天。到了岁末,虽然旅费不足,但大家融洽相处,典衣买酒,还买了锣鼓来敲打。每天晚上必定饮酒,每次饮酒必定行令。经济窘迫时只买四两烧酒,大家也总是要大行酒令。在这里遇到了一位姓蔡的同乡,他与蔡子琴有亲戚关系,还是同族。于是请他带领大家游览名胜。首先,我们来到府学前的曲江楼。昔日张九龄在这里任长史时,曾在此楼赋诗。朱子也有诗云:“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还有一座雄楚楼,是五代时期高季兴所建。这座楼宏伟壮观,从上面可以远眺数百里。环绕古城的河边,种满了垂柳,小船穿梭往来,颇具诗情画意。荆州府署就是关羽当年的帅府。仪门里还保留着青石断马槽,传说这是赤兔马的食槽。我们曾到城西的小湖上的罗含故宅寻找,但未能找到。随后又前往城北的宋玉故居。昔日庾信在侯景之乱中悄然逃遁至江陵,曾住在宋玉故居中。后来这里改为酒家,如今已无法辨认。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这一年除夕,下过一场大雪,很是寒冷。献岁发春,没有拜年的烦扰,每天只是以燃放爆竹、放风筝、扎纸灯为乐。到了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的时节,琢堂的妻妾们带着她们年幼的儿女从四川顺流而下,敦夫于是重新收拾行李,大家一起结伴出发。从樊城登陆之后,直奔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宇,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
从河南阌乡县的西面穿过函谷关,能看到“紫气东来”四个字,这里正是老子曾骑青牛经过的地方。道路夹在两山之间,仅能容许两匹马并排走。继续前行十里左右,就到了潼关。潼关的左侧靠着陡峭的山壁,右侧则临近黄河,关口在山河之间的要冲扼喉而起,重楼垒垛,十分雄峻。这里马车不多,人烟也很稀少。韩愈诗中曾说“日照潼关四扇开”,大概也是在说这里冷落的情景吧。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向东入东池;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阴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真洋洋大观也!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从城中观察,只能看到别驾一位官员。道署紧邻北城,后面有一个大约三亩的园圃。东西两侧开凿着两个水池,水从西南方的墙外流入,向东流经两个池子,分成三条路径:一路向南流入大厨房,供日常使用;一路向东流入东边的水池;一路向北再折向西,从雕刻有怪兽的石口中喷入西边的水池,再绕到西北方向,设置了一个闸门以泄水,从城墙下流转向北,经过一个洞口,直接流入黄河。这些水日夜流淌,听起来很是悦耳。园里竹林茂密,抬头看不见天。西边的水池中有个亭子,周围都是荷花。东边有三间朝南的书房,庭院中有一个葡萄架,下面放置着方石,既可供下棋,又可供饮茶,周围则种满了菊花。在西边有三间朝东的房子,坐在其中可以听到流水声。轩房南侧有一扇小门,通向内室。轩房北面的窗下开凿了一个小水池,池子北面有一座小庙,供奉花神。园圃的正中央建有一座三层的小楼,由于紧靠北城,高度与城墙相当。从楼上俯瞰城外,黄河尽收眼底。黄河之北,群山林立,如同屏风一样,这里已是山西地界了,真是洋洋大观啊!我住在园圃南面,房屋设计宛如一只船。庭院中有一座土山,上面有个小亭子,登上去可以俯瞰整个园圃。四周绿树成荫,即使在夏天也不觉炎热。琢堂给这处住所取名为“不系之舟”,这是我游幕以来所住过的最为舒适的地方。土山间种植了几十种菊花,可惜还没来得及开花,琢堂又调到山东担任廉访了。他将家眷迁移到潼川书院去住,我也只得跟随他们到书院去居住了。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乘骑至华阴庙。过华封里,即尧时三祝处。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拍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书“福”、“寿”字。华山之脚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旁有古树三栋,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琢堂先行赴任,我和子琴、芝堂等人无事可做,于是决定外出游玩。我们骑马前往华阴庙,途中经过华封里,那正是尧接受三祝的地方。庙中有许多秦槐和汉柏,树干粗大的有三四抱之宽,其中有槐树抱柏树而长的,也有柏树抱槐树而长的。庙内殿廷里摆放着许多古碑,其中陈希夷所题的“福”和“寿”字尤为显眼。在华山脚下,有座玉泉院,是陈希夷先生修仙成道的地方。院内有一个石洞,面积如同一间小房子,石床上塑有先生的卧像。这里水清沙明,草地呈深红色,泉水流速较快,四周被修竹环绕。洞外有一个方形的亭子,上面悬挂着“无忧亭”匾额。亭旁生长着三棵古树,树皮纹理如裂开的木炭,叶子像槐树但颜色比槐树深,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当地人就称它为“无忧树”。华山之高,不知道有几千丈,可惜未能带着干粮去攀登。回程时,我看到树林里的柿子已经变黄,于是在马上摘了一个品尝。当地人看到后试图制止我,但我没有听从,结果咬了一口觉得非常干涩,急忙吐掉了。我下马去找泉水漱口,这才觉得能说话,当地人看到这个情景,大笑起来。原来柿子摘下来必须煮上一次,才能去掉其涩味,我不知道这样做。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夏月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十月初,琢堂从山东派人来接眷属,于是大家一起出潼关,从河南进入山东。山东济南府城内,西边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等名胜。夏天时,柳树浓荫下,飘散着阵阵荷花的芬芳,泛舟湖上,品酒赏景,别有一番幽趣。我曾在冬天造访,只见残柳寒烟,湖水一片茫茫。趵突泉是济南七十二泉之首。其泉分三眼,从地底下汹涌喷出,好像沸腾的水。一般的泉都是从上而下,唯独此泉是从下而上,这也是一个奇观。水池上有座楼,供奉的是吕祖的神像,游览者多在这里品茶。第二年的二月,我到山东莱阳做幕宾。到丁卯年的秋天,琢堂被贬官,到翰林院供职,我也跟着他进京。人们所说的登州的海市蜃楼,最终也无缘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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