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吹号者

好象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摩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
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

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

困倦的人群里,

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

他最先醒来——

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

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

是的,他是被惊醒的,

惊醒他的

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

滚在天边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

在通宵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

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

他困惑地凝视着它

好像那些刚从睡眠中醒来

第一眼就看见自己心爱的恋人的人

一样欢喜——

在生活注定给他的日子当中

他不能不爱他的号角;

号角是美的——

它的通身

发着健康的光彩,

它的颈上

结着绯红的流苏。

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

他不埋怨自己是睡在如此潮湿的泥地上,

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

他用冰冷的水洗过了脸,

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

于是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

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

黎明没有到来,

那惊醒他的

是他自己对于黎明的

过于殷切的向往

他走上了山坡,

在那山坡上伫立了很久,

终于他看见这每天都显现的奇迹:

黑夜收剑起她那神秘的帷幔,

群星倦了,一颗颗地散去……

黎明——这时间的新嫁娘啊

乘上有金色轮子的车辆

从天的 那边到来……

我们的世界为了迎接她,

已在东方张挂了万丈的曙光……

看,

天地间在举行着最隆重的典礼……

现在他开始了,

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

吹送到号角里去,

——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

使号角由于感激

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

——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

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充溢着欢愉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林子醒了

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

河流醒了

召引着马群去饮水,

村野醒了

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

旷场醒了

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

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

拥挤着又排列着……

于是,他离开了山坡,

又把自己消失到那

无数的灰色的行列中去。

他吹过了吃饭号,

又吹过了集合号,

而当太阳以轰响的光采

辉煌了整个开穹的时候,

他以催促的热情

吹出了出发号。

那道路

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

那道路

是以成万人的脚蹂踏着

成千的车轮滚辗着泥泞铺成的,

那道路

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

那道路

爬过了一个土坡又爬过一个土坡,

而现在

太阳给那道路镀上了黄金了,

而我们的吹号者

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

以行进号

给前进着的步伐

做了优美的拍节……

灰色的人群

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

今日的原野呵,

已用展向无限去的暗绿的苗草

给我们布置成庄严的祭坛了:

听,震耳的巨响

响在天边,

我们呼吸着泥土与草混合着的香味,

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

我们蛰伏在战壕里,

沉默而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

像临盆的产妇

痛楚地期待着一个婴儿的诞生,

我们的心胸

从来未曾有像今天这样的充溢着爱情,

在时代安排给我们的

——也是自己预定给自己的

生命之终极的日子里,

我们没有一个不是以圣洁的意志

准备着获取在战斗中死去的光荣啊!

于是,惨酷的战斗开始了——

无数千万的战士

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

广大的,激剧的奔跑

威胁着敌人地向前移动……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

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

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

我们的吹号者

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

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

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

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

那声音高过了一切,

又比一切都美丽,

正当他由于一种不能闪避的启示

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

他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

他寂然地倒下去

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

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

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

然而,他的手

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

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

映出了死者的血

和他的惨白的面容;

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

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

和嘶鸣的马匹,

和隆隆的车辆……

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听啊,

那号角好象依然在响……

1939年3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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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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