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海滨的省份的村庄的居民,
自从我看见了都市的风景画片,
我就不再爱那鄙陋的村庄了,
十五岁起我开始在都市里流浪,
有时坐在小酒店里想起我的村庄,
我的心里就引起了无尽的哀怜,
那些都市大街上的每一幢房子,
都要比我那整个的村庄值钱啊……
还有那些珠宝铺,那些大商场,
那些国货陈列所,
人们在里面兜一个圈子
也比在家乡过一生要有意思,
假若他不是一只松鼠
决不会回到那可怜的村庄。
我知道这是不公平的,背义的,
人们厌弃他们的村庄
像浪子抛开他善良的妻子,
宁愿用真诚去换取那些
卖淫妇的媚笑与谎话,
到头了两手插在空袋里踯躅在街边。
连傻子也知道那些大都市是一群吸血鬼——
它们吞蚀着:钢铁,木材,食粮,燃料
和成千成万的劳动者的健康;
千万个村庄从千万条路向它们输送给养……
我们所饲养的家畜被装进了罐头;
每天积蓄下来的鸡蛋被做成了饼干;
我们采集的水果,收割的大豆和小麦,
从来不会在我们家里停留太久;
还有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借了路费出发,
一年年过去,不再有回家的消息;
只让那些愚蠢和衰老的人们,
像乌桕树一样守住那村庄。
磨房和舂臼的声音说尽了村庄的单调,
无聊的日子在鸡啼和犬吠声里过去;
偶然有人为了奔丧回到家乡时,
他的一只皮鞋就足够使全村的人看了眼红,
还有透明的烟嘴和发亮的表链,
会使得年轻的女人眼里射出光辉。
让那些一辈子坐在纺车旁边的老太婆,
和含着旱烟管讲着“长毛”故事的老汉们,
留在那里等他们的用楠木做的棺材吧!
让童养媳用手拍着那呛咳的老妇的背吧!
让那些胆怯得像老鼠的人在豆腐店的前面吹牛吧!
让盲眼的算命人弹着三弦走进茅屋去吧!
倒霉的村庄呀,年轻的人谁还欢喜你呢?
他们知道都市里的破卡车都比你要神气
——大笑着,奔跳着,又叫嚣着
从洋行和公司前面滚过……
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可怜的村庄才不被嘲笑呢?
要到什么时候我的老实的村庄才不被愚弄呢?
什么时候我的那个村庄也建造起小小的工厂:
从明洁的窗子可以看见郁绿的杉木林,
机轮的齐匀的鸣响混在秋虫的歌声一起?
什么时候在山坡背后突然露出了一个烟囱,
从里面不止地吐出一朵一朵灰白色的烟花?
什么时候人们生活在那里不会觉得卑屈,
穿得干净,吃得饱,脸上含着微笑?
什么时候,村庄对都市不再怀着嫉妒与仇恨,
都市对村庄也不再怀着鄙夷与嫌恶,
它们都一样以自己的智力为人类创造幸福,
那时我将回到生我的村庄去,
用不是虚饰而是真诚的歌唱
去赞颂我的小小的村庄。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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